陈培维接过吴鸣递给他的辞职报告书,知道是第二次要求辞职,他略略一看辞职书上纷纭杂沓的理由,便知这次找的理由比上一次更多。他抬头看了看吴鸣满脸桀骜不驯的色彩,觉得还是等老婆麦惠玲由广州收了三家公司的欠款回来后再说,毕竟是她一手将他招进来,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若真的让他辞职了,一时还难找到合适的人选:“阿鸣,你这么急草草地要离开公司,这事为什么?公司如果有不完善,对你待遇不公的地方,你可以提出来嘛。”陈培维已听李运锋说过吴鸣在宿舍发牢骚,说待遇与进来时所谈的不符,工作中权力又不下放,完全对一个主管人员不信任,失去了信任,在这种公司就得早早走为上策,说什么想家呀,家里人要他回去呀,又说以前所在的公司合同到期等等一大堆理由都是瞎编的:“你有这么多理由要炒奇江公司,我无话可说,要走还是等麦副总回来再说吧。”
吴鸣听着有点想发笑,麦惠玲什么时候成副总了?她成副总,那不用说,说这话的陈培维就是老总了:“陈总,我真的是家里合同到期了,公司对我这么好,我都有点不舍得走呢。”吴鸣虚伪道。
“没办法,那只有按公司制度办事,还是等麦副总回来吧。”陈培维侥幸地想,能否留得住他,那只有看麦惠玲的,女人毕竟是女人,有时说话更容易打动人,但那只是侥幸,概率可能很低,但又不能不拖得一时是一时:“去吧,车间正出产品不用蒸汽,把设备保养下,再把饭堂管理制度做完善些,残汤剩饭乱倒也太不像样,有了制度不重罚他们不行。”
吴鸣有点无可奈何地走出办公室,对陈培维说的话充耳不闻,说什么乱倒残汤剩饭,这是明摆着的事,工人对这种太过劣质的饭菜只要兜里还有二块五角钱,就干脆出门去店铺里吃顿快餐。为了泄愤,那当然要把本属于他们的那份给倒掉,要不又会留到晚上或第二天中午继续在餐桌上出现。按说吴鸣该管这事,但吴鸣觉得员工们所作所为是对的,便视若无睹,想了想陈培维说要他制订一份饭堂管理制度,便朝锅炉房走去,在一米高的水泥板台上抽出了张信笺纸写了奇江公司饭堂管理制度几字,便将笔一扔,转身又朝办公室二楼走去。二楼是娱乐室,那些上午跑完业务回来、正在一边看电视一边搓麻将的人一点也不在意吴鸣的出现,业务经理苏调倒是一边搓麻一边劝吴鸣留下:“在哪都打工,奇江也不错么,你看哪家公司能在上班时间,老板允许打麻将?”
“没办法,家里有事,要回去看看。”吴鸣笑了笑就在他身边坐下,一边看他搓麻一边看本港台的电视节目。他想:等听到有汽车声进入公司大门,那就应该是麦惠玲收钱回来,所以就在这等着,时不时看看窗外,那条河涌上的拱桥。因为车回来,那是必经之路。
等着候着,时间在搓麻和电视节目中晃悠而过,吴鸣一直等到五点半下班,也未见麦惠玲回来。在与苏调走下楼梯朝饭堂走去时,才讪讪地给阿强挂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过不去了。阿强接到电话时正在凤城美食城,只好直说吴鸣没有口福。吴鸣心里不是个味儿,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却被一拖再拖。
晚上天空下起了小雨,五六个业务员照旧在二楼搓麻将,电视声音开大了苏调就去关小声。几次之后,朱大冒、朱小冒、他妹夫、金山、李育衡觉得没趣便去吴鸣宿舍找出副扑克牌,生拉硬拽着吴鸣玩“跑得快”,一毛钱一张牌。吴鸣无奈地扔下手中的书稿,觉得小赌怡情,就在正对着房门的那方坐下,每十次小结后,六七场下来赢输不大,几人说定再玩一小结就收工。因为已是晚上十一点过后,明天天一亮大伙儿就要开工,所以吴鸣建议道。在还剩两三次时,麦惠玲发梢沾着雨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快,赶快过去卸车。十二吨桶装原料还在雨水里淋着呢!”麦惠玲脸色很难看,在广州最后一家公司收款时,遇到了麻烦,到这时脸上还挂着黑黑的颜色,让人见了都以为谁欠她八万块。说原料在雨水里淋着,只不过想员工们赶紧点过去卸货。因为五十公斤塑料桶装根本不怕水。
吴鸣循声看了一眼,围观的朱小冒、他妹夫与另外两位观看的员工头一动不动,似门口没这人一样,谁都不愿动弹,因为做都是白做,每天工作十到十一小时,工资与别的公司差不多,加班更是杂乱无章,员工自己确实记录好的加班工时,等每月总结算下只有八到十分之一,所以谁都不愿加班,员工都是七月份到公司的,刚开始第一个月发现加班工时不符,都去找麦惠玲。麦惠玲动情地劝说着员工:“今年现在刚刚开始生产,有缺陷也是正常的。以后绝不会出现这种现象,今后每天的加班工时,第二天可到何淑贤那去查,绝不会有差错。”
第一个月的加班工资就这么被麦惠玲无声无息地抹去,当第二个月下来,情况依旧是被克扣得无踪迹。这回员工就不干了,麦惠玲便哭穷起来:“市场竞争激烈,我们公司小只能以低价格出售来赢得市场。企业要发展,要大家共同努力,才有这份工打。一点点蝇头小利看得那么重,还能谈以公司为家吗?要知道我年终还要发奖金的。现在紧一点,过年时松一点,不是更好么?说来说去就是现在公司收入不大,要不每人给你们每月三百块工资就当是加班工资,你们干不干?但公司实在是有困难,希望大家理解。”吴鸣非常理解,理解她的为人:刻薄、尖酸、小气。如果不是这样,企业的利润绝不会有如此之高,而维持近十年之久。在第二个月加班工时登出后,员工们在傍晚工休时间被她缠在办公室里唠叨这通话,有一句没一句扯了一个多小时,弄得没洗澡,想上街买点日用品的人恨不能不要她的所谓十几块钱加班工资。麦惠玲她清楚用这种方式即可让员工明白为什么加班工时工资少,而且也可杜绝下次再一拨一拨的来找她说加班工资计算有误。
麦惠玲站在门口有三分钟之久,吴鸣身边的人没一人动弹。相反,吴鸣还用嘲弄的笑向她示意,令她怒火中烧,腾地爆发出来,在听她讲话的人中,都已有种做好被炒的打算,那是因她的刻薄而不理睬她。
“你们都给我去卸车,不去就捡好行李给我滚出大门去!”这是麦惠玲第二次这么说,在场的人仍无动于衷,看看雷鸣电闪的夜空,一点都不担心她的话会兑现,都知道,她真的要这么做那就是想将奇江公司毁灭掉,她敢吗?
在麦惠玲第三次开口,语气软下来,牌局也已结束,吴鸣站起身来,用七分同情、惋惜和万分漠视的眼光瞄了她一眼:“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于是宿舍里的人就朝仓库走去,带头的是朱大冒的妹夫,吴鸣跟在后头到了办公室楼梯口,知道麦惠玲跟在身后,便放慢脚步,蹭蹭蹭地上楼去看业务员们搓麻将和电视。听着麦惠玲在那指挥的声音,似荒野里传来的哀嚎,吴鸣猜想得到那帮员工并未听她的指挥,因此才听到她的叫唤声在风雨雷鸣里飘摇。飘摇在顺德北滘莘村工业区荒凉的夜空之中,这就是她“善待”员工所得到的结果,在吴鸣看来是一种报应,是对她平日张狂不合情理、规矩的反抗,照说,在这次无声的抗拒中,她也是该醒醒了。
吴鸣听了她的叫嚷不久,就被一部午夜剧场的电影吸引了。浑然不知外面又发生着什么。当麦惠玲和李运峰到身边的台子前坐下,张嘴的声音十分忠恳似落水人求救声的声音后,才把吴鸣又从剧情中拉回到现实中来。
“你真的决意要离开公司?”显然她已知道了吴鸣又要辞职,并看过了辞职报告书:“上次说家里有事,这次又说家乡以前的工作单位合同到期。其实我知道你是对公司的现状不满意才急着要离去。至于承诺没得到实现,你也知道我过年一定会有年终奖发放,这点你会信不过么?”麦惠玲说着一手抹了抹前额染得发黄的头发,手中似有水滴便甩了甩,又双手在脸上抹了抹,她此时已很困倦,但还是硬撑着,露着双乞求吴鸣留下来的眼光。
吴鸣不答话,头一扭,不看电视,也不正面看她,只是眼睛虚虚地瞄着窗外风雨中两条长长的灯光排列中间或还有夜行赶路的车的灯光。如吴鸣有点当她不存在的感觉,任凭她去掰着,李运峰在一边很乖巧地笑笑,也不时地补上一两句让吴鸣留下来的话:“阿鸣,在哪都是打工,你不是说要适应环境,而不能让环境来适应人么?这回怎么又变卦了?”
“是呵,怎么说走就走呢?”麦惠玲说:“好赖你也得有个说法,公司有做的不妥当之处,你提出来也是为公司作想,对不对?”
“就是么,你找个理由离开公司,难道心里就能得到平衡不成?”李运峰说着习惯性地拍了拍吴鸣的肩膀,掏出一小塑料包金黄色的烟丝,把一小本卷烟纸抽出,撕了张递给吴鸣,他知道吴鸣已学会了省钱,学会了圈这烟卷,学会了从这金黄的烟丝中寻找到烟民们最为过瘾的所为:“来一支,昨天炒了门卫广西佬,没想留下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也算是有点雪中送炭吧。”李运峰的言语是在提示麦惠玲很久没发工资,说完也不等人接嘴又转回到劝说吴鸣中来,“出门打工,走的地方那么多,相信你听到的东西也不少。你不会为那些能在一个地方一呆就是十年八年而又有成就感的人动心么?你也明白公司要做大,现在只是刚刚开始,就这样离开不觉得可惜么?”
吴鸣闷扎着不回话,在接过烟纸烟丝,把烟卷成一个细小严实的小喇叭筒状后,用口水舔了舔纸的一角黏贴牢,才抬眼向李运峰眨了眨。在台子上摸起个打火机点燃后又扔给李运峰,很快一股浓烈的烟味便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吴鸣正觉得这种烟比云烟劲大了不知多少倍,自有无意识地吸了一周后再吸云烟,竟觉得很淡,淡得直出口水。每次吸烟都要吸两支云烟才感到解瘾,知道在这个环境里已让他变得与粗俗的小市民没什么两样,一副耷拉着不言不语的样子,吸吐着喇叭状烟卷,最后只有用拇指和食指间才能捏得住时,才满意地往烟缸里一捺,深吸了两口气,人已如释重负地轻松。
麦惠玲看着吴鸣的一举一动,知道这时他该开口了,便抓住机会再劝道:“阿鸣,留下来帮帮我吧,有什么要求提出来不好么?”李运峰一边说着“那是,那是”,一边点着头。圆圆黝黑的脸,跟着镜片在上上下下地摇动,满口半黑的牙齿竟闪着黑光,若注意看在灯光里也觉得分外闪亮。没错,难怪人称二黑,也不愧他化学系的同学给他取了个这么好的外号,吴鸣想着平时闲聊时他告诉的这些就想笑。为了显得亲切和无拘束时,终于张开了紧闭多时的嘴,一张嘴就令李运峰感到惊奇:“这烟丝真好,二黑在这呆着,你每况日下的生活里有了这种东西,你若在广州会吸这种烟吗?我可不想继续再吸这种烟了。你有兴趣你吸吧,我不想再吸了。的确,我家乡以前的单位合同到期,我不能丢了根而不回去。”
“阿鸣,合同可以继续签。你家人也可代签,即便是真的要本人回去签字,来回也只不过三五的天时间,我准你的假期还不行吗?”麦惠玲开始正式的挽留,而且给出不一般的条件:“来回路费我给你报销,你觉得待遇有异,每月再加你三百块钱工资,怎么样?”麦惠玲大放血似的,心痛得像被刀子扎了数刀一样,给吴鸣又增施优惠的条件,她这么做,知道那台二手半吨的锅炉被吴鸣整得有模有样,水质处理也已正常达标,她若把吴鸣留下,劳动局压力容器监察股的来了年检,让吴鸣去顶着她放心,再则吴鸣又监管人事行政,这是一人做两人的活计。公司小,有这种人每月一千多块的开销,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人?出血应也是件值得的事。
“麦小姐,很抱歉,我真的要走了。”吴鸣去意已决,话语也就张狂起来,把麦惠玲平素的所作所为一一举例袒露地叙说着,一时令麦惠玲听了,双眼红红竟有液体滑落。在吴鸣看来,那只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绝挽留不了他:“饭堂的事不说,就说今晚你从广中赶回来,你辛苦,你是老板,员工心里有路数。”吴鸣从来到奇江公司近三个月里,从未像现在这样敢于面对麦惠玲坦露开他的灵魂。他想即便是离开这家公司也希望麦惠玲有所顾忌:“同样一句话,能把人说笑,也能把人说哭。更严重一点的可致人于死,当然也因同样一句话也可救人一命,就看你怎么去说了。”吴鸣说得很慢,他怕说快了麦惠玲听普通话太吃力,那样就等于白说:“你说话让人气愤,你是老板是人,员工同样是人,你不会善待工人,就是不会善待你的公司。今晚叫他们去卸货,本来因为你的克扣,他们就很不情愿去,你以老板的身份那样说话,谁又能听你的?他们不懂《劳动法》,如果懂都像我这样,没准你在劳动监察部门吃官司都该上十次了。”吴鸣见麦惠玲用指尖在抹着脸上的泪珠,又有点同情起来,声音便婉转了许多:“麦小姐,请善待你的员工,他们是你真正的财富。”
“我只有小学文化,公司撑了这么多年,都我一人主内,也许是我已习惯了这种做法和说法,这也就是报应。”麦惠玲被吴鸣一种泄愤、推心置腹的话强烈震撼着,久违久未听见的忠告,有时能让人思想紧急刹车,停下来想想就不知不觉习惯了这种对话,而且还会感到舒服,或许是喜欢吴鸣对这些问题的那种挑战性的提议与见解,一时更想吴鸣能够留下来:“阿鸣,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你说的一切我都接受,你留下来吧。”
“让我再考虑几天,”吴鸣这么说是想看看她这几天的行动:“先打电话回去问问再说。”吴鸣为了他的谎言圆满又把回家的事儿扯进来。
“你就别瞎掰了,谁不知道你的事呢?我二黑与你好赖也同宿舍住了两个多月,这点事儿还不知道吗?”李运峰说着笑笑地又露出黑得发亮的牙齿。
时间过得很快,已是午夜,何淑贤冷不丁地闯了进来,她是来接麦惠玲,因为从广州回来她身上还带着二十多万块钱现金,所以陈培维让她开车过来接她,也不体恤她那挺着的大肚子。李运峰见了笑笑地招呼了后,继续对吴鸣说:“留下吧,给我们老板一个改正的机会。”何淑贤一听话就知他话语里的意思,也道:“就是嘛,在一个地方呆熟了,干嘛转来转去,你走了,以后谁来号召员工们,真不想饭堂里没有您的笑声。”何淑贤双手抚摸着肚子:“留下吧,上次你跟我打赌,生男生女的事还没了结呢,留下来看个结果吧。”何淑贤说着笑了笑,就认真起来:“阿玲姐,快回去吧,阿维还等着算算那笔账呢。”
麦惠玲听了很不情愿地站起:“留下吧,有缘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我真心的希望你留下来帮帮我。”说完,见吴鸣依旧没表态,知道一时吴鸣不会再叫嚷嚷地要走,最起码是这几天不会,才极不情愿地起身离去,结束了这次对她来说一生中难忘的谈话。她知道,这虽是高屋建瓴,毕竟吴鸣许多具有建设性意义的话语已让她渐渐明白公司已要从单一的、家庭式经营思想模式里转换出来。在她离去的泪光中,已决心将权力下放到位,让吴鸣去处置、招工等事宜,不过还是要管理好那台半吨的锅炉。不可能让他单纯地在办公室里坐着,不然,成本还是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