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夜晚,稀疏的星光好像格外璀璨。星星点点的天幕,被远远的地平线模糊不清的轮廓支撑着。以莘村中学出名的莘村工业区,除了远远近近鱼塘边偶尔几声鸡鸣狗吠,还有虫唧蛙鸣在熬着漫漫夏夜。虽说是工业区,但只有两个厂子在这里坐落。其余的空地便是蒿草一片。拱桥边,行将入夜,就亮起了两排路灯,接着,大良到佛山的路段上便唰地亮起了两条光带,蜿蜒齐亮,煞是壮观至极,与拱桥边的灯线相比,恰如一条长长的光带伸到了天边的尽头。不时在天上来回的飞机闪耀的灯光,显似它偶尔失落的几滴火星,瞬间无影无踪,间或又升了起来,靠三洪奇大桥和北滘镇那边城市的灯火染红的夜空已显得不那么辉煌,只能淡淡地衬托着夜的景色。
吴鸣伫立在拱桥上,回想着一次次跌落的经历。目前的景致已使他伤感彷徨,时时会有一种无助的感觉涌在上头,想着在人才市场麦惠玲派车到容奇南区接他、接行李的那份热情劲儿,才知道到奇江公司来上班是一种错误:一个家庭式作坊的公司,不包括六名业务员才十几号人,加上隔壁一家电机公司厂房刚建好,还空无一人。在拱桥这边的一大片空地上就更显得荒凉和单调了,没有一点生机。这也叫工业区?这样一个家庭式作坊就一台LSN0。5-0。4-4的二手锅炉,加上台二吨的和五吨的反应釜,便是奇江公司设备的全部家当。到这来上班,打这份工完全是为了一种逃避。但这种逃避又值得吗?还没有伦教霞石工业区的神州化工公司的百分之一强,真是步步为营步步哀。若在神州化工公司留下来,那上饶的老乡人事经理徐闻焕或许以后会提拔提拔都不一定。因为从人才市场见的第一面,双方都留有好感,似有相见恨晚之意,大有人才惜人才的感觉。当上了三天班,一脚踏出神州化工公司后,又后悔得直吐黄胆水,只怪他将行踪地址告诉了阿强。王彩明不费劲儿便索要到了。当吴鸣获悉后,八点钟一上班便直朝人事经理室走去,要做一番辞职的言辞,不能坐以待毙又等梁峰派马仔来寻他。
“徐经理,抱歉得很,这份工作我怕是胜任不了。”吴鸣笑笑地在他对面坐下,一位高挑个漂亮的人事行政助理文员很快就给他倒了一杯茶,因为她从上司与吴鸣谈话中,以及吴鸣的个人资料里知道吴鸣将会是公司重点培养的对象,更何况两人还有老乡之情谊。在将茶杯放在他面前时,她冲他笑了笑,吴鸣也回之一笑,双手接过了茶杯,继续轻言细语、坦露着他的想法:“公司里的是有机热载体锅炉,我双证是蒸汽锅炉,水处理证那不过成了个摆设而已,热载体里水都没有,那更别说水处理了。但至关重要的是我的证件不能操作热载体,这是违规操作。”
“你上了几天班,已掌握了设备的操作技能,压力容器形式上都差不多。我已考虑过了,只要一个月后,就让你去换证。如果你认为不合算,我可以代表公司让你重新考证。你看怎么样?”一米八几的徐闻焕从未这么直爽地答应过人。他看在吴鸣简历上对企业文化有独到的创意和相当的创作水平,很想将这块好料留下来,假以时日,公司再按这种良好的发展趋势,吴鸣将会派上极好的用场,更重要的是能辅助他对企业文化的创建。他虽从美国留学回来,公司给了他年薪四十万来拓展企业文化。刚到不久,若有一个能力强的人相帮,那无疑是如虎添翼,求之不得。如果在人才市场面试答辩中和资料中的信息不是看中他这一点,即便是老乡也不可能答应他月薪一千八的工资,因为按标准中专生不能超过月薪一千五,更不可能打电话到公司让小车去接他们(包括另外四名化工师)。当时这么个举动,主要是为了让吴鸣认为公司对他这种人才特别的注重。没想到上班三天,他就要拂袖而去,这使他不得不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让吴鸣来变更他要辞职的念头:“这种举措,你能接受吗?”
吴鸣沉默了,但又不得不按他事先的计划去做。助理小姐看着吴鸣正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便也抓紧机会来劝说:“真的,人才难得。暂时对你是种委屈,可从长远考虑,徐经理绝不会让你大材小用的,留下吧!”助理小姐声音甜甜的,也打动不了吴鸣因为担心梁峰和陈光荣的追踪而改变初衷。
“把两个证件还我吧,真不好意思让你们失望了。”吴鸣说完,似重重地喘了口气。徐闻焕知道挽留不住,便无奈地将两个证件从抽屉里找出递给了吴鸣。同时也陪他出去,到二楼拥挤不堪、闷热异常的宿舍里把行李提出了大门。因为有徐闻焕跟着,门卫没有检查行李,两人便肩并肩而出,一边聊着家乡的事和打工途中的见闻,最后在到了十一路公共汽车停靠站边等候着车来。
“打工其实是谋生的一种手段,真正要做自己的一番事业,一定要有足够的资金去辅助事业的成功。你写了那么多小说,连个名份都没捞着,我看你欠缺的还是一个钱字。”出了大门时,徐闻焕本要打电话叫辆的士来,见吴鸣阻止便说了这话。但吴鸣当时想的不是这些,可在一提到钱字方面,就又不得不想着曾经写给梁峰和陈光荣的信,索要一笔钱,过点安逸的生活。在听了他这么一说后,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没办法,这年月只苦了未成名的作家,这就是一个社会发展到文化经济程度上的产物。”
两人侃着聊着,因为时值上午十来点钟,空荡荡的十一路车老远就能看见车厢内空无几人。在车还未停稳时,徐闻焕给了他最后几句话:“阿鸣,你再去人才市场找不到更合适你的工作的话,随时欢迎你再回来,德邦化工公司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着,我等你。”徐闻焕说得很诚恳。当车门打开吴鸣站在车内一手接过红色塑料桶,车门行将合闭的刹那才回道:“好,我会的。”说罢在车窗向他挥了挥手,随着城巴的摇晃,一时竟不能对离开神舟化工公司正确与否做出观察和判断。设想种种可能,只是在随着打暑期工的人群蜂拥到人才市场时,空荡荡的口袋才让吴鸣莫名的焦虑和自卑!早出晚归十来天后,觉得欠阿强的越来越多,便急于寻个厂子落脚。不经意被麦惠玲的热情所打动,此时此刻才站在了萃村工业区的拱桥之巅,又被一束强烈的车灯光将他在回忆中刺激到现实中来。
“阿鸣,还没有休息呀?”年近四旬的陈培维将走私没有正式上路的蓝鸟小轿车停在他身边。麦惠玲也讨好地笑着从车后排探出头来:“锅炉那边对你来说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在人事行政这一块以后公司就靠你了。人员招聘和辞退你都看着办,我们信任你。”
吴鸣听了嘴上笑笑,因为前不久就有位员工告诉他,老板娘是位说话不算话、权力不舍得下放的人,但为了今后工作开展的顺利,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我想按我的工作方法去做,多年来公司处于同一管理模式,要得到变更,有利于公司做大,壮大发展必须从相应的制度建立实施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到时只要陈老板和您支持我的工作就行。因为这是人事行政工作开展的第一步,必不可少。”
这的确是奇江公司想要开展的工作,当麦惠玲第三次听吴鸣说要权力下放的话时,但想这或许也是一种办法,吴鸣虽没正面回答今后工作要如何仔细步骤地去做,不过他这种大胆的要求,却出乎麦惠玲和陈培维夫妇的意料之外,这更使她夫妇俩高兴。因为现在旺季即将来临,市场竞争也少不了要先发制人,再按老套子办事已行不通,可能会熬不过今年,因为六月份广东省政府已发布了关于取缔小型化工工厂的通知。所以要生存,公司就要做大,做大就要有高级管理,眼前的吴鸣,已让他夫妇俩如获至宝,恨不能一周内就将ISO认证事宜处理好,但针对具体的进行也知道不是半句话一句话就能说清道明的,此时当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样吧,明天闲时开个会,销售经理李远峰来主持ISO认证,你看怎么样?”陈培维接过吴鸣递给的一支烟,他身边的两个女儿立即反对他吸烟。虽是光线不太明亮,但吴鸣还是看清了他十九岁的大女儿陈美玲做鬼脸的样子,而后又笑笑。吴鸣不在乎,把打火机打燃递了过去。陈培维一边吸着烟,脑子里迅速闪转:李远峰毕竟是他多年的朋友介绍过来的,吴鸣来了一周时间不到,要说权力下放,主管事物,还是抛给李远峰放心得多。
吴鸣吸着烟笑笑:“ISO认证我九九年在樱花公司就学习并实践具体操作过,公司如今发展了这么多年,还没进行认证,要在短时间补上那是非常困难的。不过请您放心,我尽心尽力在短时间内给补上。”
麦惠玲听了非常满意,一半是关心、一半是怜惜地催促吴鸣道:“不早了,快十一点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朱大冒师傅准备明天早上五点钟用蒸汽,又要辛苦你了。”吴鸣笑了笑,点着头转身就往回走,小车内她十七岁的二女儿陈美桦也透过镜片看着他珊珊而去,希望吴鸣是双亲招来的一个人才,多少能接近那个她希望接近点的吧,把她的作文水平提高上去,对明年的高考才能有所指望。
吴鸣回到冷清而又湿暗的宿舍,听着楼上传来噼里啪啦的麻将声,本有点睡意的双眼却又放亮起来,闭目中仿佛又再现与曹铮分手告辞的刹那,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曹铮说过的话和曹铮的态度:
“中国有句老话,‘存人于无名之时,助人于落寞之刻’。抚今追昔,我怎能对着有知遇之恩的您不心怀感激呢。”吴鸣说:“曹总,不论我将行至何方,也不会忘记您的知遇之恩。唯有将你所有的谆谆教诲铭记于心,把你对我的教育亲于笔尖,沉淀成金。因为我想你给我的鼓励是一缕永远温暖的爱之阳光,他不一定能唤醒万物,却可催开人世间最绚丽的花朵。”吴鸣想着说这话时的情景,曹铮无奈的神色。其实曹铮不希望吴鸣离去,但为了衡量势力之比,又不得不在辞职书上签了字。之前张小英在接到辞职书时愣了老半天,经过多时的考虑之后,要求吴鸣留下来到仓库总办来上班。吴鸣去意已决,生硬地拒绝了老乡的好意,他当时想着那么坚决的口气,就为曹铮丢车保帅这一招而恼火。分手时虽嘴上说得那么冠冕堂皇,骨子里却迷惑得无法摆脱那些古古怪怪的念头和不吉利的想法,挥之不去、抹之不净。
这时,躺在铁架子双层床下层的床上,想着阿强夫妇亦不知他确切的所在,便有种安全的感觉油然而生。但想起触目的荒凉,又觉得他的幸运应该承受一定程度上的不幸。忽觉超出这个限度,一切都消失了,抑或被无动于衷地放到一边,恐惧和希望化为一体,彼此相互抵消,消失在一种阴暗麻木不然的状态之中:这样躲躲闪闪为了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既然不给安宁的日子给你过,加上此刻在他们眼中已“蒸发”了似的,凭借这点也不能让他们安心!
吴鸣想着侧起了身子,在床板与铁架子吱吱扭扭的声响中将双腿曲起来,思忖着该找个机会直接再与梁峰或陈光荣在电话里谈谈。不管能不能要到那笔钱,最起码也可劝告他俩别再让“马仔”来找他。从今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路归路,桥归桥,把曾经在樱花公司发生的一切都从记忆中抹掉!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当他一想到目前处在这种莫名的荒凉之中,便又不想让事情这么罢休。因为祸起萧墙总得有所寄托。所以又想着,无论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也要坚定的朝那个希望走去,以弥补节节而哀的工作。
吴鸣这样想着,二楼的麻将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息,销售经理苏调到隔壁房叫李远峰去宵夜。在经过吴鸣门前时,从窗户上叫了两声,见没反应,也怕影响其他三位新招进来的工人休息,便自言自语道:“这么早就睡?一点钟都不到。”接着李远峰从窗前经过接了句话:“对我们是夜晚刚刚开始,但对他们而言,天亮就要开工,跟我们没得比……”吴鸣本有了点睡意,但经刚才一折腾,人又精神起来,似火气旺着,觉得一定要找找梁峰或是陈光荣要一笔钱。不然那就太亏太没意思了,但联想着他离开樱花写的那些信和数据记录复印件寄给他俩时,至今已整整十个月了,又有点失望起来:强龙难斗地头蛇,他们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但既不存在又为什么总派人来找?那无疑还是担惊受怕着那些事。若非真的不理不睬也罢,但既然是这样,戏,还是得唱下去,不管是什么脸谱,最起码总得戴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