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一八年,列宁对工厂工人发表演说时讲过一句话:千万不要忘记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夏世荣在勒流看守所一所呆了三个多月过到隔壁的二所又呆了近半年的时间,终于在星期二管教上班的时间被带出了A28仓。28仓和其他监仓一样,里面都有一名随时要押赴刑场执行死刑的囚犯。刘明亮在一所呆的时间很短,两个月不到就被过到二所,打踏进看守所屈指一算整整已经一年了。每天早上风仓一门开,他第一个就出到风仓,看看头顶上六米多高,三十毫米粗细的螺纹钢打着十字绣似网格的天空。到了管教上班的时间,风窗门打开,十几名犯人都齐刷刷地坐在各自的圆朔料凳上静候管教的命令。星期二到星期四是法院和高院下达回复最多的日子,刘明亮估摸着上诉的回执这几天就快到,总是把双手的手链和双脚的铁镣尽量不弄出声来,双层铁门缓缓打开,廖管教慢慢进来,破例到监仓门口看了看里面,见整齐划一,又回到风窗门口,他看了看坐在第二排每天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的夏世荣,用手指了指:“夏士荣。”
“到。”夏士荣就像在部队一样应声而起。很多个同样的日子,他多么希望管教会叫唤他的名字,在麻木中,还好有三年部队生涯的锻炼才没有拉下立即回答的习惯。不像好些犯人,总要迷迷糊糊老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叫唤自己,然后让同仓的犯人笑上一阵子。
“出来,开庭去了!”刘明亮失望地低下头看着双脚缠了布条的脚链,见夏士荣屁颠屁颠地出门,就又自由散漫地站起来。死刑犯不像其他犯人一样还要老老实实地坐在风仓,背《十不准》和其他条例。他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宁,看了许多囚犯进来又送往监狱去服刑,他多想就是无期徒刑送去广监,那也是一种幸福,毕竟还有一线生的希望,他期盼高院不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夏士荣走出监仓大门,在走廊上见隔壁其他监仓的大门也开着,熊管教、李管教、冼管教、胡管教等等都从各自的监仓带犯人出来,见三十仓两名女犯人出来,立即引来其他犯人齐刷刷的目光,像欣赏稀有动物一样好奇地看着皮肤发白的女犯人。
“看什么看,到法庭看能不能看看你老婆那才是正理哇。”四十出头的廖管教笑笑地说着一边等花崽把监仓门关上,他才将手中的大锁扣好锁好,最后用力拉了拉,才跟在夏士荣身后慢慢地朝大门走去:“吃一蹇长一智,人生难免行差踏错,看你是行伍出生才找你谈话多些,算起来我们还是同一个部队的战友,今天开庭结果也不知道怎么样。”廖管教在门口的铁柜筒里拿了几个笔记本:“不管怎么说,别忘了自己曾经是一位军人。”见夏士荣点点头:“是呀,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他说着继续往连接一所的大门慢慢度去。他知道今天开庭的人多,有些监仓的管教刚刚才火急火燎地赶来,所里就那么几辆押解车,不用说过了二所到一所也要等好一阵子,所以步伐慢点也无所谓,也可以让战友慢慢看看周边的一切。
勒流看守所,一所和二所是两个巨大的回字型,两个所相连处有二十来米,两边是近十米高的带电网的高墙。两个所看似两楼层,但实际比四层楼房还高,中间有十字天桥相互联系着,上面是武警们值班的地方,他们佩戴着枪支,荷枪实弹地关注着下面和各个监仓里的犯人们。夏士荣清楚地记得大致看过三次所有的架构,第一次是过所,还有就是律师接见的两次。他看着两边的蔬菜和花丛,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花崽们在浇水除草施肥。虽然凌晨下了龙舟水,但天桥下面还是干干的。夏士荣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今天的判决不超过三年,这样也可以成为一名花崽,在一个较大的空间服完刑期,不用到监狱去。
当夏士荣戴上手铐和其他犯人坐进囚车,出了看守所三道大铁门到了大良凤南路三号,他看见法院大楼楼眉的国徽时,也看见了徐曼丽和妹妹夏天在两边的柱子下,泪水汪汪地注视着他的光头和手腕上的手铐,父母定定地站在两人中间,眼神里满是迷惑。他跟着前面犯人的脚步,上了十几个台阶到了大厅门口,多想和亲人说一句话,但被武警们用枪支隔开着很快地进入他审判的地方。
时间过得很快,他几乎没听见审判长说些什么,只双眼充满悔恨地看着观众席上的亲人们——父亲还是像平时一样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他;母亲不停地抹着眼角的泪水;妹妹和妹夫紧紧地靠在一起,妹妹挽着母亲的手臂。夏士荣想起在大门口看见妹妹夏天的刹那,妹妹是典着肚子的,他通过夏天的来信知道还有几个月,第二个外甥就要降临人世。是啊,妹夫四代单传,希望妹妹这一胎是个男娃。他看着徐曼丽白里透红肤质细腻一身短袖黑衣,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臂,那惨白惨白的肤色,怎么着老婆也不会再叫他黑碳头了吧?他又看了看门边站着的袁芬、赵云和唐元标等人,心里越发悔恨难当。他想着想着,被两名法警带出了法庭,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大大的空荡荡的空房间里,有几个光头崽也在里面呆着,他们都知道是在等待合议庭里的结果,只要是再带过去,那结果就出来了。
时间不大,法警送来几份快餐和每人一份冬瓜胡萝卜例汤。其他犯人知道午餐的时间到了,都争先恐后地领了一份快餐席地而坐着虎吞起来,夏士荣看着例汤怎么也难以咽下。并不是例汤难喝,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吃饭的心情。盒饭是油炸秋刀鱼、粉丝和大白菜,没有一次性筷子,只有软软的朔料瓷羹。因为法警们遇见过很多突发性事件,担心犯人们在见了亲人后自伤自残,或攻击其他犯人,即便是没有一次性筷子,但法警们还是要看着几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吃完饭才留一人在铁门外看着。夏士荣看着饭菜许久,被一个高条个的犯人骂了句****后,想了想才猛然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干嘛不吃?那不是在糟蹋粮食?现在外面静悄悄的,或许都去午餐了。小时候说粒粒皆辛苦,也尝过挨饿的滋味,人不能忘记过去!没几口他便一扫而光,连汤渣也没剩。
当夏士荣被再次带回法庭时,屁股刚一落座,又被两名法警拉扯着双臂站了起来,听审判长拿着宣判书读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九条,第八十款,现判决如下:判处夏士荣有期徒刑四年六个月,剥夺政治权利一年,赔偿受害人精神损失费壹仟元,如不服本庭判决,可在十日内提起上诉。”
判决的结果令夏士荣和在场的徐曼丽、夏天等人都感到失望:四年六个月?那意味着与亲人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难以团圆。徐曼丽看见李长斌在门边站着,猜想是刚刚赶来,就抛去一个责怪的眼神:比刘中天少两年的刑期,这就是帮忙?见夏士荣被法警又带了出去,就起身朝梁律师走去:“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没事,不是还可以上诉吗?这十天内我再准备材料,尽量进行重审把刑期再减下来,留在看守所执行刑期。”梁佩榟说话心里虚虚的,看也不看徐曼丽一眼,一边收拾材料,一边朝门口的李长斌看了看,笑笑地点了点头就挤出人群,朝他走去。在快到审判室门口时,用手扶了扶镜架扭头看了徐曼丽一眼:不就一万块钱的律师费,可比李大队长的少两万,有这样的结果还不满意?一万块钱少两年的刑期,那不是用白菜的价格买到了海鲜?
夏士荣再次被押上囚车,再也没有出看守所时贪婪地看着铁窗外景致的心情,在快到看守所再次看到田野快要成熟的庄家时,直后悔外出广东这么些年,特别是在顺德,父母亲打电话告诉他捡了同村邻居的十几亩田地,双抢时也没回家帮父母亲的忙,想着父亲两鬓的白发和母亲沟壑皱痕的脸,心里一阵阵发痛。一直愁眉苦脸地再次踏进28仓,被刘明亮的一席话给开了心窍:“呿,才四年半,和我比那是多大的福分呀。我听那些几进宫的人讲,你的情况到监狱顶多呆两年就自由了,我都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个样子。”他轻轻地拍了拍夏士荣的肩膀,手上的镣铐在他的手臂上叮当作响:“上诉没用,这么短的刑期,还不如立马去监狱服刑,争取早日减刑假释。”
夏士荣点了点头:“刚才廖管教也是这么说,也不知道我的律师会怎么样,他如果再来,我看还是回绝了好,都说早死早投生,我看早上场,早解脱。”他知道刘明亮是吴鸣的同县老乡,在几个月的闲聊里,许多犯人都畏惧死刑犯,但他不怕。因为他一提起吴鸣之后,刘明亮就不会再像吓其他刚刚进来的犯人一样,冷不丁把手中的铁镣扣住新犯人的脖子: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呆着!老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拉你做个垫背的就赚了,嘿嘿。
刘明亮从来没吓过夏世荣,一是看他账上的菜票多,不像许多犯人的账目上根本就是一个赤字,每天只吃两顿牢饭,早上和晚上只有看着他人吃泡面或花崽们私下里送过来昂贵的白粥或茶叶蛋等等。二是与阿强的妹夫吴鸣同事过。再就是平日里两人又爱开开玩笑,每次加菜夏士荣就会给刘明亮一半,所以这也是他爱与夏士荣谈心的原因。
这时,监仓里只可容纳一个大碗出入的小风门打开了,有犯人在不停地一碗一碗接饭菜进来,不用说也快下午五点钟了,管教们要看着花崽们派完饭才可以下班。刘明亮和夏世荣坐着没动,其他犯人都小心翼翼地把饭菜搁在了两人跟前的地下。“小四,到我的柜筒拿包胡南辣椒鱼仔来。”夏士荣看着两片猪肉和几颗青菜,他知道没有开胃的东西,晚饭一定很难吃完:“中午吃了餐大餐,算是这几个月来最好的一餐,可惜看见家人和媳妇,啥胃口也没了。”
刘明亮接过小四拿来的鱼仔,像拿自己的一样撕开个口子,倒了一半在地上自己的饭菜里,又给夏士荣倒上,剩下两条留在袋子里朝小四扔去,算是给他的奖赏。然后把地上的饭碗端起:“阿荣,吃吧。一天两顿牢饭,如果不保重自己的身体,那能对得起家人吗?”他见夏士荣没有动的意思就又催促道:“你即便是不上诉,过三两年就自由了,何必那么想不开?快点,管教还等着收碗下班呢。要是再等到明天中午才吃饭,不饿坏了身子骨才怪呢。千万别浪费粮食,别忘了小时候挨饿的滋味。”
夏士荣听着点了点头,端起不锈钢饭碗,一边扒饭一边默默地想起不知道是哪位名人说过的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