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分离,在顺德打工的日子里。单身汉的生活,使王彩明除用孤独培养了一毛巾的烟草味外,在面对父母每一次电话里的叮嘱和来信中都充满了无奈。特别是妻子姚英要他回去做菜市场的小贩,则更加不乐意。他知道在顺德这块可以淘金的地方,只要维系在简单低级重复的劳动水平之上,便比家乡每天在菜市场吆喝的日子强多了。但在他被每一个夜晚俘虏,且成为夜晚忠实的情人和奴仆时,躺在被窝里老魂不守舍,妻子姚英和儿子使他夜夜辗转难眠的时候便产生了一种叫乡思的东西。但面对生存,相比之下,妻儿唤不回他,故乡留不住他。如同季节留不住花朵,阳光留不住露珠,大山留不住奔流,树枝留不住飞翔一样。王彩明知道能留住他产生“乡思”的地方,只惟有顺德。
他实实在在需要樱花公司这份工,如同非洲的难民需要联合国的援助一样,没有了它生存似乎就没有了价值、没有了希望。小妹的间憩性癫痫治疗就没有了保障,而且又要回到下岗后过那种秋风满面的日子。作为三代单传的男丁,已过三十而立之年的他,无时不刻在为整个家庭考虑着、算计着怎么过日子。父、母亲已老了,大妹彩霞夫妇生活也不如意,彩霞下岗还能与夫君到浙江去闯世界;二妹从玩具公司下岗一直呆在家里闷着,忧忧寡言令人担心不已,知道吴鸣父亲为她介绍了个对象也就放心了许多。但完婚为了顾及面子,女方也要出笔钱把嫁妆搞得丰富点,不用说按他时下的工资一年就算是白干了。但吃苦、受累、受气也值得,总比三妹隔三岔五地要上医院强!父母亲真的老了,王彩明在每晚入睡前就会想着含辛茹苦的双亲:上世纪五八年为了不至于饿死便双双逃离广东惠州,七奔八波地来到了第二个故乡南丰县安家,辛勤劳作生儿育女。如今老了也不能安享晚年,退休后微薄的退休金已撑不起这个家,我们的王彩明此时内心世界里唯有:任重道远、任重道远呀!
王彩明时时警醒着用什么方式好多挣点钱,想想吴鸣曾告诉过他樱花公司内幕的事,便想与新来的同事佘丸子共同探讨下生财之道。不信岭之南海之滨,生息在这块日渐繁荣的土地上的他,在斗转星移、世事变幻中拿不出个好方法来。但经过一试却以失败告终,还多亏梁峰出面才得以平息此事。
临近中午十二点,王彩明在饭堂吃饭后,便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朝锅炉房走去。此时的天空乌云密布,像破伤风似的令人心烦。今年一改往常的习惯,寒流似乎提前入侵了顺德。王彩明感受到冷空气像只铁鸟一样驮在顺德市那颤巍巍的眉头上。看着路边那树、那草经过风雨已经逝去了春天的青翠,如同看着晃过的演绎着的三十几个春秋,就又有点迷惘、怅然。低头走时,冷风袭来,夹杂着几片木棉树叶,又被那火红的叶片勾起了他的希望。它们经过风雨的吹打、霜露的侵染不是愈加富有内涵了吗?经过风雨的洗礼则更成熟丰富,而且更具有为嫁衣献身的精神,或许什么叫成熟的男人,这就是了吧。
“今下午我不来了,梁峰已打过招呼,到四点钟涂装不用汽了你就可以下班。”国字脸的、眯眯眼的佘丸子在锅炉房大门口候着王彩明,见面就告诉他。
“怎么,是不是又去捞外快?”王彩明很快从他的思绪里清醒过来:“我看你不打这份工,可能过得更潇洒。”
“哪有的事,我不上班,一家老小吃什么呀。今天去办的事,还不是你那鸟同学惹出的祸?不是看在上次我们的事,梁峰帮过忙,我才不带‘马仔’们去替他找人呢。”佘丸子没有很快离去的意思,抽出支云烟递给王彩明,自己也燃上支,把披肩的长发往后一抹,那头型与梁峰的没什么两样。
“有吴鸣的消息?”王彩明有老同学的手机号码,只是没敢告诉他,听着佘丸子说“上次我们的事。”心中便涌起种内疚忏悔的复杂情绪。
“昨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打电话给梁峰,电话号码号显示是北滘工业园一带的,我下午带几个兄弟去北滘港看看。如果能守着他,也就算还了梁峰的一个人情,不过你可别怨我无情,为了这个饭碗你还得与我们配合好。”佘丸子吐出几个烟圈,风很快就把它摇碎,看着它无影无踪后,似看着吴鸣的影子,接道:“按说你应该知道他的去向,他离开公司后就没跟你联系过?”
“离开的几天后,他打电话告诉我到深圳去了,他有几个亲戚在深圳,在那里可以落脚。后来陆陆续续的有电话来都说在深圳的辉煌大酒店里上班。说有四台锅炉,已当了班长,工资还挺可观。”王彩明说完,觉得吴鸣在北滘工业园就有点不可能起来:“是不是他从深圳过来路过北滘打了个电话过去给梁峰?”王彩明又担心佘丸子会真的找到吴鸣。
“不知道,但愿如此。我也不想再惹出什么祸端,到时再把以前的案子也搞出来,那我将死得连毛都没有。”佘丸子说完笑了笑,这种笑很苦,似神经被针刺中一样,一闪而过:“目前我什么都不敢搞,只是为了峰哥两肋插刀。梁峰知道,他要做我老大。没得哲,这年头有钱就是老大,没有收买不过来的人。听说梁峰已联系过派出所的人,已经报了案,看来你同学已是凶多吉少,这辈子都难以安宁了。”说完,他把烟头弹出老远,借助风力,便无声地滚落到雨水井中。他突发奇想,一个人如果能这样多好,再也不过问道上的事情。
“有那么严重吗?”王彩明顿时有点焦急。
“那还用说?报了案,派出所立了案。如果上报到分局或市局,就是事情过去五十年,八十岁也会要他去坐监的。”佘丸子危言耸听地解释:“不过有人罩着就没事,到派出所吧案子给撤了,自然就万事大吉。”佘丸子说完跨进锅炉房,在办公桌上把头盔拧上:“走了,时候不早了,有机会再聊。今天的用油再从日用油箱放他妈一半出来,把那只桶装满滚到墙角边。晚上我回来,那泥头车就可以带出大门。现在油价狂升,能挣一个是一个,记住千万别让人看见。中午吃饭的时候应该是放油的最好时候。记住小心点,我走了。”
王彩明听佘丸子的回答和安排,虚虚实实地陪笑着应承下来,当佘丸子转身大步流星离去时,看着他的背影,竟柔肠百般地想起了老同学对他的好来。于是随手抓起腰间的电话便拨了吴鸣的手机号码,可得到的回答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于是在办公桌前一坐,把手机往台子上一扔,觉得没帮上吴鸣有点可惜,看看墙上的挂钟已快一点钟,想必是他此时正在睡午觉而关机,便决定二点钟后再拨打一次。
人是种古怪的动物。走着想站着,站着想坐着,坐着想躺着,躺着想睡着,这是懒人的基本理论。当王彩明扣在办公桌上嗜睡得要命时,梁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旁,用手指关节狠命地敲了他的头,王彩明在半睡半醒中呲牙咧嘴,笑比哭还难看地站起:“这么快就吃饭来上班?”
“几点了?都一点半上班时间了,还懒猫似的趴着,台湾佬看见你就麻烦了。”梁峰说着慢慢往大门外走去,王彩明跟在身后,到污水池边站定,指着清水池道:“把它抽干净,放点自来水进去。另外把净化器及设备里的污水全排干净,把自来水放进去,待会儿环保局的要过来抽样检查。去,快点。”梁峰命令着,把抽水机电源打开,王彩明到污水设备房把排污阀门打开,全排到污泥池里去了,很快就排干,放自来水冲洗下,再排掉,再把自来水加进去,做完这些工作没五分钟,一辆环保局红色小昌河便疾驶而来,到废水房门口停下。三男一女中,其中一男子朝梁峰点点头,梁峰带着几位到排放口接了壶水样,然后在斜管沉淀池里接了壶水样,梁峰就随着他们乘车到办公大楼去了。
王彩明看着小面包车绝尘而去,紧绷的弦才松了下来。回到锅炉房一看,已是下午三点钟了,连忙拿手机按了个重拨键,继续拨打吴鸣的电话。想想佘丸子或许正在北滘那边守着,自己这样做也算是对得起老同学,当电话嘟嘟响着没人接时,内心如玻璃里的火,看着温暖,但伸手过去,却得不到什么,除了撤退后的失望,便是一无所有那么绝望似地。王彩明失望地挂了电话,在日用油箱底部打开排水阀,把油慢慢地排放到一只手提桶内,做起经常干的勾当。看着红色的柴油汩汩流着,又想起佘丸子中午离去前说过的一句话,便想起梁峰那次帮了的忙。如果不是梁峰,说不准要被派出所抓去,至少是行政拘留,重则送看守所去刑拘,没想到三百公斤柴油竟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羊肉未吃到,却惹了一身的骚,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好在梁峰与派出所的人熟,每人罚款一千五百块了事。但这钱究竟到谁手上去了,真是天知道。想到这,王彩明有点脑细胞全部坏死一样,心情好像办公室的旧壁纸一样,过一天就感觉它又无声无息地旧一点,当快接满一桶油时,关掉阀门,喃喃自语:“去你妈的损失一千五,迟早老子要弄回一万五来。”
当王彩明把一小桶油倒入大铁桶后,手机便响了,他看看是吴鸣的电话,连手未擦干净便尖叫地接听起来:“好你个死鬼,你究竟现在在哪儿?”
电话里吴鸣似乎笑得格外开心:“在哪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得开心,你说是不是?喂,你现在怎么样了?”吴鸣问。
“开心?打你电话也不接,把人都快急死了。”王彩明不无焦虑道。
“我正上厕所大便呐,电话也响的不是时候,怎么了,又有火烧眉毛的事让你愁心不诚?”话筒里吴鸣的声音依旧是憨笑不止。
“还笑呢?佘丸子和他的‘马仔’去北滘找你呢,是梁峰要他去的。佘丸子下午没上班,这时或许正在北滘港附近巡着,他说昨天你打电话给梁峰,已透露了是北滘的电话号码?你是不是在北滘啊?还是路过?”王彩明急促道,好像一条知道河水欲干的鱼,迫不及待地交换喉咙眼里最后几口气泡一样,仓促而又连续:“老同学,还是告诉我个实话吧。”王彩明央求了。话筒里传来几声陪笑后就戛然而止。良久,才听到吴鸣回答:“昨晚我路过北滘,到华江工业区调试了几台软水设备。大的每小时流量为25吨,你可能见都没见过吧。”电话里吴鸣不再发出笑声而是十分严肃:“他真的派‘马仔’来找我?”王彩明听着除慎重地回答了他外,连握着手机的手和头都点得跟鸡啄米似的,末了不敢要吴鸣有空来顺德玩,而是吴鸣又恢复了灿烂的笑:“老同学,有空到深圳来玩,我做东,在辉煌大酒店为你接风。记住,为了工作的需要,我的手机可能要换本地的电话号码。若再用136的网络也显得太落伍了,等我换好立马告诉你。”
王彩明唯唯诺诺的应承后,提了提嗓子:“没事就好,至于你和梁峰之间的事,我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希望你别倒腾出什么篓子。要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天的梁峰不是昨天的梁峰。真的,我怕你出事。”王彩明实实在在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人感觉到轻松了许多。临了,准备挂断时又听到吴鸣的问话:
“对了,上次罗国庆打电话告诉我,你和姓余的被罚一千五百块是怎么回事?”
王彩明听吴鸣一问这事,有种挫败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好在是电话里,如果是面对面说这事,还真怕开不了口。因为实在是件丢脸的事:“鬼迷心窍,都是那佘丸子的主意。趁工地泥头车进出将柴油偷装进大油桶运出去卖,因为是走私油,就又被对方勒索,后佘丸子让人打了勒索人,那人就检举了盗窃之事。我们总共卖了几次,我才收了几百块钱,佘丸子和我一样罚款一千五百块,他一点也不吃亏,还净挣了几千块。这时想起来真后悔没听你的话,太过于信任了他。哪知他借着梁峰在公司里做的事,梁峰还要给他几分面子。”王彩明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你把我以前和梁峰之间的事告诉了他?”电话里吴鸣急问。
“呣。”王彩明这一声哼哈,内心如打翻了五味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知道这样对不起吴鸣,也许就是这事给坑了他吧。
“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你……”吴鸣电话里的声音已有点焦急不安。停顿了老长一段时间才道:“是不是碍着这层关系,梁峰才出面去保你们?”
“也不全都是。他们是本地人,应该都会互相帮助。听人说梁峰老婆的哥哥是顺德市副市长,若办这点事儿,在派出所还不是一句话吗?”王彩明恨不能把事情说得越详细越好,末了还不忘叮嘱吴鸣一番:“真的,不要与梁峰斗气,好吗?梁峰今非昔比,你真的斗不过他。老同学,你就听我一回吧。”
“噢,知道了。”吴鸣通过他近乎哀求的语气,良久才补了句话:“我真的希望你以后学乖点,这个世界尔虞我诈,你也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王彩明听着话筒里“啪”地挂断的声音。猜想吴鸣可能对他泄密之事已非常恼火,因为电话结束的方式与任何一次都不一样。王彩明万般无奈地按了结束键,站在锅炉房大门口,仰视乌云涌动的天际,深深自责,为自己的浅薄庸俗感到无奈。觉得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迷惘、恐惧和嫉恨,看着低处快速流动的云朵,似乎感觉到与吴鸣的友谊已渐渐地疏远起来。此时此刻,隔膜生成,王彩明又冥思另一个问题:的确,置身于这个世界,有些人犯错是因为报复;有些人犯错是根本不知道或者没有意识到鲜花背后的陷阱;有些人犯错是心知肚明,却无力挽回惯性的脚步。或许,吴鸣是属于第二种,而自己是属于最后一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