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人收拾好鞋具,要去鞋摊修鞋。当他推开门时,看到小学可怜兮兮地蹲在家门口,小学不想回到那个贼窝,他认准了老人是个好人,就跟踪老人到他家,在外面蹲了一夜。
小学“扑通”跪倒在地:“爷爷,您收留我吧。”
老人难住了,他同情这个倔强有骨气的孩子,可是修鞋赚的钱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再添一张嘴,这日子可够苦了。
小学看出老人在犹豫,他哭了:“爷爷,我不想当小偷了,我想当个好人。”
小学的泪水和坦诚打动了老人,老人扶起他说:“好,爷爷身边没个帮手,就帮我修鞋吧。”
小学死心塌地在老人家住下来,白天去鞋摊帮忙修鞋,晚间提前回来做饭。在袅袅炊烟中,在温和的话语中,在甜美的睡梦中,小学精心珍藏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九、然而,幸福生活如划过天际的流星,在深蓝的天幕上亮了一下,复灭于黑暗中。
一天,小学告诉爷爷他去市场买菜,一会儿就回来,想不到却遇见了小呆。小呆一把扯住小学胳膊,像火烧屁股似的急急地说:“锋哥这几天到处找你呢,你去哪了?”小学就把那天在商场如何失手,如何被老人解围一事跟他讲了。没等讲完锋哥带着一帮人大呼小叫朝他们奔过来。小呆乱了方寸,“妈呀、妈呀”地叫着,像鼠见了猫:“不好啦,锋哥来了!”说着扯起小学的手往人少的地方跑。奔跑对于小学来说是件轻松加愉快的事情,这大概跟小时候爸爸经常打他,而他又要经常逃跑有关系。本来小学可以逃掉,可是小呆跑几步就像一团烂泥瘫在地上动不了。危难时刻不能丢下朋友,小学架起小呆胳膊继续跑,最终还是被锋哥一帮人追上了。锋哥一个饿虎扑食,照小呆屁股猛踢两脚,踢完二话没说,抽手就给小学一个大嘴巴。锋哥一连串动作,狠而准,像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小呆跌坐在地,手捂着屁股不敢言语,像待宰的羔羊绝望地看着锋哥。小学的脸立竿见影红肿起来,嘴角有血迹渗出。锋哥揉着发痛的手掌,怪声怪气地说:“小子,能耐了,说,这几天去哪发财了?”说完努下嘴,一帮小混混步步逼近小学。
小学心想,这下完啦,锋哥不会饶过他。怕是怕,但是他坚定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跟锋哥回到那个贼窝!他做出拼命的架势,握紧拳头,准备出击。正在紧要关头,老人赶来了。他看小学长时间不回来,怕出什么意外,就一路寻来。锋哥根本不把老人放在眼里:“哪来的糟老头子,滚远点。”老人不气不恼,淡定地说:“应该滚的是你,我已经报警了,你要是不赶紧滚……”一听说报警,没等老人话说完,锋哥慌了,小呆也慌了,“嗷”的一声从地上爬起来。锋哥狗急跳墙,狠狠推搡老人,老人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倒在地,头磕在一块尖利的石块上,流血了。锋哥怕事闹大,指着小学的鼻子说:“臭小子,算你狠!”说完就带着小呆和同伙落荒而逃。
小学扶起爷爷,眼泪掉下来了,爷爷一大把年纪为他而伤,他心里既愧疚又难过。爷爷劝小学:“熊包,哭啥!咱是男子汉,别动不动就哭鼻子,这点小伤不碍事。”
从医院包扎完回到家,小学问爷爷:“您真的报警了吗?”爷爷说:“我不糊涂,要是真的报警,恐怕你现在就在派出所里待着呢。”小学脸红地低下头,他要报答爷爷,决定痛改前非,永远离开那些可恶的坏蛋。
晚饭比平时丰盛,小学特意做了一条红烧鲤鱼,又炒了一盘酥脆花生米。爷俩你让我,我让你,彼此关爱着。他们非亲非故,萍水相逢,却在短短的几天里都把对方当成了亲人。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一老一少,有着同样的孤独和伤痛,他们心存善良,用心温暖对方。晚霞从并不明亮的窗户照进来,洒满小屋,照在碗具上反出淡淡的柔柔的光,小屋一派温馨。
小学发现,和爷爷聊天时一提及他的家人,他就缄默不语,还伤感地叹气。看来大人有大人的烦恼,孩子有孩子的伤心事啊。莫非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七彩人生?
小学喜欢在饭桌上给爷爷说赵本山小品经典台词,什么你穿个马甲我就不认识你啦;什么家有房屋千万所,睡觉就需三尺宽;什么没有劳动人民,你吃啥穿啥,没有劳动人民你还臭美啥,这些俏皮话儿听得爷爷眉眼舒展开了,哈哈的笑声就飞出了小屋。有一天,爷俩正说着笑话,突然门被踢开了,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走进来,把瘦屁股一下定在了板凳上:“哟,提前进小康啦,伙食不错呀。”小学以为他是爷爷的朋友,就去厨房找碗和筷子,等他进屋时看到爷爷脸色很难看地下了逐客令:
“赶紧走!你又来干啥?我这儿又不是银行。”
“亲爹,再借我二百,今天点背,又输给李四那个王八蛋了。”见老人拉长脸,男人态度蛮横起来,“哼!你倒会享福,在这儿躲清静,吃香喝辣的。”说完,斜了小学两眼。“哪来的野孩子,谁家的?”小学拿着碗和筷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桌旁。
“我认的干孙子。”老人理直气壮地说。
“咦!又多一个孝子贤孙呀,好事,值得庆祝。”男人呲出一口大黄牙,嘲笑着,讥讽着。
老人气得用筷子敲打桌子:“畜生,滚,我没你这个儿子!”
“没打着猎物,反惹一身骚。”男人悻悻地走了,临走没忘抓把花生米扔进嘴里。
老人手捂着胸口,干瘪的脸颊泪珠奔淌,小学急忙找出几粒速效救心丸给他服下,吃药后的老人情绪平稳了,向小学讲起难以启齿的家事:“老伴死得早,年轻那会儿没命地干啊攒啊,攒了几万块终于给儿子娶个媳妇,满以为可以享享清福了,谁知媳妇嫌我是个‘老饭粒’,儿子也混蛋,跟着一溜神气,说我不干活,在家吃闲饭,就把我赶出来。没办法,孤身一人从老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城里,已经三年了,靠捡破烂攒了几百块钱,兑下一个修鞋店。哪知,好日子刚开始,儿子打听到我的下落,隔三差五就来管我要钱。”聆听老人苦难而辛酸的经历,再联想到自己,小学难过得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他好久没哭过了。
十、老人邻居家的房檐下挂着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跳上跳下的画眉,每天清晨它都像歌唱家练声似的唱上一会儿,小学就在画眉鸟的歌声中醒了。有一天小学穿衣服的时候感觉衣服袖子短了一截,而且鞋子也有些挤脚。爷爷仰着脖子笑眯眯地说:“小学又长高啦,大啦。”是呀,在离家闯荡江湖的日子里,经历了太多事情,小学不但身体长高了,思想亦在成熟,承受疼痛和伤感的同时也在享受人间的温暖与关爱。现在小学为当初草率离家出走感到后悔,他想爸爸和奶奶了,还有那只叫多余的猫。
“小学啊,爷爷给你买张车票回家吧。你也不能总跟着我。”老人看小学有时候愣神,总会这样说。
“不,爷爷,您别赶我走,现在我还不想回,等想回的时候自然就回了。”小学说。
小学什么时候想回家呢?小学自己也不明白,他总觉得时机不成熟,就像一株植物,只经历了开花而没有结果,就不能算是完美。
“是啊,少年时经历了痛苦,长大才能成为强者。”老人鼓励小学。
鞋摊的生意并不是很好,人们生活好了,鞋坏了就撇了,来修鞋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时候老人都是没活,他听听收音机,看看大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时候也到鞋摊旁边的彩票站买彩票,他不多买,每次只一张,一张两元钱。有人笑话他一把年纪还爱做发财梦。老人并不在意,笑着说:“有梦就有希望,一个人连梦都没有,日子还有什么奔头呀。”对爷爷执著地买彩票这件事,小学也不理解,他说:“爷爷,两元钱能买一包花生米,当下酒菜多好呀。”老人还是那句话:“有梦就有希望,花生米一吃就没,可是梦不能让它破灭啊。”
有梦就有希望,老人一句平淡的话在小学心里激起大大的波澜。那天晚上,他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想妈妈为什么要离开爸爸,想爸爸为什么自暴自弃,想奶奶为什么要怨天怨地,想小呆为什么走上盗窃之路……许许多多的“想”,都是因为他们心中那个美好的梦破灭了,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树叶微微泛黄、天气渐渐变冷的时候,老人果真实现了梦想,彩票中了三等奖,奖金一万元。老人那个长着一口大黄牙的儿子获知消息后,一家三口星夜赶来。大黄牙大包小包购置许多疏菜,儿媳妇满脸堆笑,一副谄媚的嘴脸,孙子爷长爷短地叫着,小屋一下子热闹起来。
“爹,回家吧,我像供祖宗一样伺候你。”大黄牙说。
“爹,回家吧,都是我不孝心,这几年让你受苦了。”儿媳妇说。
“爷爷,回家吧,我们一起捉迷藏,好不好?”孙子说。
确实,老人做梦都想回家,想落叶归根,想门前几搂粗的老杨树,想热乎乎的火炕,想那些说话不分反正的老伙伴。城里好是好,高楼大厦,别墅豪车,但那是别人的,不属于他。
甜言蜜语的浸泡让老人格外兴奋,他眼光亮亮的,动不动眼角就有老泪滚出来。老人频频给孙子倒饮料,给每个人斟酒。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学不禁为爷爷担忧:很明显,大黄牙是冲着钱来的,如果钱被他们挥霍一空,爷爷会不会再次被逐出家门?风烛残年的爷爷还能禁得住亲人抛弃的打击吗?想到这里,小学眼眶有些潮湿,他低下头,赶紧把泪水逼回去。
天暗了,皎皎的月亮出来了,它总是那么无私地把美好呈现给人们。小屋的餐桌上杯盘狼藉,一家三口像一群没心没肺的猪,吃完饭就吭哧吭哧睡着了。半夜小学去厕所,特意到爷爷房间看看他,发现爷爷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嘴角流着涎水。老人突发脑溢血,因救治及时总算保住性命,不幸的是有后遗症,说话吐字不清,一味地啊啊啊地比划着。大黄牙打错了如意算盘,看着病在床上的老人肠子都悔青了:“你真是我活爹啊,中彩票的一万块钱治病都不够,我还倒贴一千多块。”
为了让患者更好地恢复健康,医院要求继续住院治疗,大黄牙死活不同意,他说,不住了,不住了,死不了,你看这老不死的眼珠子跟“大家贼”(麻雀的一种)一样亮。
大黄牙雇了一辆面包车把老人拉回老家的那天,小学去送行。老人紧握小学的手,小学也紧握老人的手,一老一少,泪眼相望。老人唇角大幅度错动,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清楚的告别的话也表达不出来。小学轻轻俯身,贴近他的耳畔缓慢说些什么,老人紧握小学的双手这才放心地松开。
老人走后,小学就从小屋搬出来了。离开小屋那天,虽说气温偏低,阳光却是异常明亮,这在多雨的深秋季节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小学走出很远仍一步一回头望着小屋,那里有他与爷爷的欢声笑语,那里是他命运的转折点,那里的一切永远镌刻在小学的记忆深处,永不漫漶。
不知不觉小学拐进火车站,一列从家乡方向发来的火车缓慢进站了,他的眼底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看着拥挤的人群,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想起那个身材肥硕长了双下颌的女列车长大汗淋漓,支楞着两只胳膊催促乘客上车的情景。他用眼睛去寻列车长,没看到胖列车长,却看到锋哥和小呆他们正前后夹击对一位背包老人下手。小学假装没看见,脚下却风一样快向火车站派出所跑去。
晨曦微朗时火车载着小学回到锦城,他踏上了再也熟悉不过的街道,早起的人们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小学一个也不认识。倒是临街的墙还是老样子,抹了几层的白灰几经风化,已是漆色斑驳,像长了牛皮癣。路旁的杨树,树干笔直苍黑,黄叶却醉蝶般随风上下翻飞……几十米远的路,小学走得很慢,在这慢中,他梳理了此前那些快乐与不快乐的日子,好像从一场长长的梦中醒来。梦醒了,一切都过去了,崭新的生活就在眼前,小学这样对自己说。小学加快步伐左拐,跑过一条清幽小巷,就看到了家门前花池里那一畦串串红。串串红这花很怪,天越冷开得越红烈,小学似乎从那花里明白了什么,鼓足勇气推开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