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锋哥先在意念上锻造小学,让他换上褴褛衣衫,故意将脸弄成花猫脸扮乞丐,使他脱骨换胎,铭记自己是个令所有人都怜悯的乞丐,当小学真的进入角色之后才可进一步“深造”。小学每天跟在小呆后边,观察、揣测他的一招一式,悉心领悟。他还牢记小偷的行话,比如看点子,也叫搭架子,小偷采用障眼法遮挡目标或他人的视线;摸点子,也叫趟活,小偷试探乘客身上是否有财物,以确定作案对象;上天窗、下平台、掏底兜、插马后,分别指的上衣上面口袋、上衣下面口袋、裤子前面口袋、裤子后面口袋……在公园里,小学发现小呆喜欢跟踪那些上了年纪而又领着年轻女子的老男人。小呆告诉小学,他们是出来找“野食”的狗,不是什么好东西,基本上不用偷就可以成功。当他们勾肩搭背屁股刚坐热长凳,小呆适时出现:
“叔叔,我一天没吃东西了,行行好,给两个钱吧。”小呆伸出小黑手对大腹便便而且有些秃顶的老男人说。
秃顶可不想让一个小要饭花子打扰好梦,就大方掏钱。小呆两眼冒光,心想今天点儿真好,遇到一个大方的主。然而,秃顶掏半天,肥厚的掌心只亮出一枚黄灿灿的五角钢镚。
小呆接过钱,不走,反而踏前一步。
“快走啊,滚远点!臭死啦!”秃顶手掩鼻子不满地呵斥道。
小呆好像没听见,死皮赖脸继续纠缠:“叔叔,您长得真富态,一看就是有钱人,再给十块八块的,我妈出车祸了,等着用钱。”
“原来是你小子啊,你爸昨天不是刚出车祸吗?今天你妈又出车祸了,你咋那么倒霉啊?”秃顶认出了昨天管他要过钱的小呆,小呆也认出来了是他。
“是啊,我咋那么倒霉啊,我的命不好啊,哇——”小呆顺竿往上爬,咧嘴哭上了,而且故意拔高了音儿,生怕谁听不见。
“唉呀,你别跟他磨叽了,赶紧给钱让他走,让人家看见咱俩在这儿多难为情啊。”一直冷着脸的年轻女子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说。
秃顶点头如捣蒜,迅速从刚才掏钢镚的兜里掏出比第一次面值大二十倍的钞票甩给小呆。小呆达到目的,鞠了一躬又一躬:“谢谢叔叔阿姨,你们玩好啊。”
看到这一幕小学从心里佩服小呆的机灵劲儿,他甚至有点崇拜小呆了。
有一天,小学跟着小呆进了医院,在交款处小呆假装买药,趁机向一位抱孩子的妇女下手。得手后小呆跑到偏僻地方数起钞票,却被随后跟过来的小学一巴掌打落在地,那些钞票像秋日彩蝶纷纷飘落。小呆并不生气,他理解刚入道的小学,当年他也有这个心理过程。小呆捡起钱,吹了吹沾了灰屑的钞票,说:
“别装清高,钱是好东西。”
“偷患者的钱,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就让狗吃了,你能把我咋地?”小呆凶巴巴地给了小学一个大白眼,然后手捂胸口,面部表情痛苦,好像他的心真的让狗吃了。“其实谁不想当个好孩子呢,坐在教室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理想大学。可惜这一切永远不会有了,那年爸爸与别人发生口角,将人误伤进了监狱,妈妈供不起我上学,我只好辍学跟村里人出来混。
小学想不到,小呆也跟他一样,曾憧憬过上大学。
“我知道,你宁可当乞丐也不愿当小偷,可你看看医院门口那个老乞丐,一天到晚能得到多少施舍?”小呆用手指着跪在医院门口,不断向过往行人磕头要钱的老乞丐。“锋哥说过,刚入道得当几天乞丐,这是行规,为的是彻底剥除你骨子里留存的人格、尊严、正直、善良,就像削土豆皮一样,一点一点地剥除。最后,当你眼中只有钱包时你就是个优秀的偷儿了,哈哈哈!”经验之谈也好,传授心得也好,这话经童腔发出,怎么听都不顺耳。小学恍若跌落泥潭,溅一身泥点子,拍也不是,打也不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几天下来小学就可以独立看点子,摸点子,而且做得干脆利索,并在一次重大行动中有出色表现。锋哥对他相当满意,庆功会上给小学斟酒,用他那有力的大手拍了小学一下看着他的的脸,说:“当初我就没看错,果真是块料!”
而此时小学心中有一种痛在漫延,像天上的浮云,时隐时现。小学说不清这种痛因何而来,是因为锋哥那几句赞美的话吗?也许这种痛早就藏于内心深处,今天被赞美了把持不住就跳出来了。其实赞美和批评如影随形,它们是一对双胞胎,不是吗?赞美的极端就是:“尚小学,你什么也不是,只会做贼。”一个月过去了,小学习惯了奔跑与刺激的生活。奔跑就是在猎得钱物后,必像擅跑的流浪狗一样四蹄撒开,脚下卷起一股股尘烟;而刺激则是不劳而获后躲在旮旯蘸着唾沫数钱,当初的惶恐和负疚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八、误入贼窝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小学认了。什么是命运?小学弄不太懂,但是爸爸说过,说他命不好,天生是当王八的命。小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命,在这个盗窃团伙里,大家没工夫讨论“命运”这样高深而又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字眼,大家眼里只有“目标”。语文课老师讲过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小学知晓这个道理,但他的手太瘦小,太无力,他不知道如何与命运抗争。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位与他非亲非故的老人,他的命运才发生了彻底改变。
那天小学像往常一样进入商场踩点,通常小学只对那些包里有俩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年轻人下手,而围着货物绕来绕去舍不得掏钱的老人他极少去触犯。因为老人总让他想起无论风霜雪雨都要去街道打扫卫生的奶奶。不知为什么,那天商场里的年轻人很少,可能是周一,都忙。小学转着转着就到了商场门口,那里是顾客出入的必经之路,也是下手最佳位置。小学嘴里嚼着泡泡糖装作很闲的样子,实质眼睛却在搜索目标,一抬眼发现门口墙上贴张A4纸,上面赫然有四个字“注意小偷”。这是商场保安贴的,这段时间商场小偷猖獗,总有顾客被偷。小学干的是小偷的活,却对“小偷”二字讨厌至极,他不知道哪来的胆量,不管三七二十一,“嚓嚓”撕了那张纸塞进裤兜,转身又回到商场。这回目标出现了,一个女孩在挑化妆品,要交钱的时候手机响了,钱包大敞着,小学拿眼睛一瞄,有货!就悄无声息靠近,像饥饿的鱼儿游向美味的饵。也许是心切下手重了,没等钱到手就被女孩觉察了。女孩急急拉上钱包拉链,瞪了小学几眼,然后低着脑袋快速走开,好像她是小偷。
眼看到手的鱼脱钩了,小学好不懊恼,最近几天锋哥胃口越来越大,他要求手下每天交上一定数量的“货”,不像以前有多少算多少。锋哥的脾气喜怒无常,若手下上交的“货”多,就乐得眼睛眉毛拢在一起,像一颗风干的桃子;若达不到预期目标,就一天不给他们饭吃。这不算刻薄,还有更损更阴险的手段,那就是不让上厕所。小学遭遇过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因为未能按时交“货”,被锁在一间黑屋里,尽管尿意频频,小肚膨胀如鼓,却不能出去排泄,实在憋不住只能就地解决。如果被间隔十分钟察看一次的锋哥发现,更惨,摁住你的头,趴下,用舌头舔干尿液,毫无商量余地。所以当前面一个老人从三角形的黄布包掏钱买一把修鞋的改锥时,小学狠下心,破戒。老人买完改锥来到卖鞋的柜台前,挑了半天,挑出一双黑皮鞋:
“便宜点吧,姑娘。”老人讲价。
“少一百不卖。”大眼睛货主亮出最低价。
“呵呵,这鞋看着贼亮,可不是皮的,不结实。”看来老人深谙皮质的优劣。
“哟,你这老头,别乱讲话,你咋知道不是皮的?”大眼睛不是好眼地看了老人两眼。
“我修鞋好几年了,一搭眼就能看出是不是皮的。”老人颇有些得意地说。
“哟,您这么厉害,那您买皮的去吧。”大眼睛一把抢过鞋,“不买拉倒。”
“你看你这丫头,和气生财吗,我说它不是皮的,又没说不买。”
大眼睛不友好的眼神挤出一丝笑:“好,看您挺实在的,就再让十元。”
“中,九十就九十。”老人让步了,今天他过六十四岁生日,想犒劳自己一双皮鞋。
老人试鞋时三角形的黄布包就在鞋盒子上放着,这是绝妙的下手机会。
小学把外衣脱下来搭在手腕处,凑过去假装看鞋,手里的大镊子却钳向目标。说时迟,那时快,老人弯腰试鞋的空当,钱已顺顺当当到了小学手中。
小学心中狂喜,正欲逃之夭夭,手腕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大手握住。那手长满老茧,像老虎钳一样狠实,小学挣扎不得。
货主最痛恨小偷明目张胆地在自家地盘作案,大眼睛咋呼起来:“小偷,抓小偷!”听到有人喊抓小偷,原本冷清的商场顿时热闹起来,许许多多的人似乎从地下冒出来,潮水般涌过来:
“叫保安来,这小子吃了豹子胆,光天化日之下敢偷钱。”
“算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不行,这么小就偷钱,长大还不得杀人放火呀。”
说什么的都有,憎恨的,同情的,愤怒的。被抓现形的小学垂头不语,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锋哥告诉过他们,失手的时候就装熊,这是上策,因为弱者永远被人同情,更何况你们还是孩子。
这时,看热闹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小偷,跪下。”
这声喊像一颗火种迅速燃烧起来,惹得众人一起跟着喊:“跪下!跪下!”喊声强势,充满愤怒,甚至有人像革命烈士就义前那样握紧了拳头喊。
“男儿膝下有黄金。”小学从未给谁下过跪,他把这事看得比挨拳头重要。原本垂头不语的小学无所畏惧地昂头、挺胸,将双腿绷得溜直。他这样挑衅不驯服的样子很容易触犯众怒,对孤身一人的他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小子,真有种。”看热闹的不怕事大,有人跟着起哄。
“站直了,别趴下。”后面有人边嚷边不怀好意地往前推搡,前面的人就撞到小学身上。小学身子趔趄着,双脚却如同扎了根,纹丝不动。小学拒不下跪,最终激怒了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揍他!这小子还挺牛,死不悔改。”
“对,揍他!”
“揍他!”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撸胳膊挽袖子,嘴里骂着:“小子,不揍你真是我手懒。”气氛一时紧张到极点。
突然,老人轻松一笑,松开小学的手,向众人高喊:“大家别误会,他是我孙子!”小学愣了!大眼睛愣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了!小学目瞪口呆地望着老人,老人冲他使眼色儿,机灵的小学猛地明白老人别有用心的称呼。片刻,小学惊惶的脸上就浮出了笑容,还吐吐舌头,装出一副顽皮的样子。
“是这么回事,我孙子喜欢看警匪片,平时在家总跟我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这不,今天他拿自己开刀体会如何演好一个小偷,也没有告诉我。”善良的老人在为小学做合情合理的解释。刹那间,一股强大的暖流贯通小学全身,这股暖流能融化千年的寒冰,能温暖一颗被自己糟蹋得七裂八瓣的心。
哦,原来是孙子和爷爷之间的误会,有人觉得没趣,散了;有人不信,不走,紧紧逼问:“真的,假的?”
老人不解释,把手里的黄布包塞到小学手里,然后拿手扫小学后脑勺一下:“拿着,臭小子,成天一惊一乍的,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不信的人看爷俩这架势,也就信了,走时还回头好心劝慰:“一个小孩子,收拾啥啊。”化险为夷之后,老人走出百货大楼,小学步步相随。老人停下来,目光锐利地看他。这目光似乎能穿透内脏,直逼心灵,令小学不寒而栗。
老人说:“为什么不跪下,求得一时解脱呢?”
小学说:“因为我是个男子汉。”
老人笑了,笑里有慈祥,有赞赏,小学绷紧的神情慢慢舒缓,他感受到了老人的友好。
老人继续前行,小学仍是紧紧相随,他认定老人就是一颗火种,能点亮他黑暗的人生。
“孩子,天黑了,回家吧。”老人怜惜地看着他。
“不,我不想回到那个贼窝。”不知为什么,小学向老人敞开了心扉。
老人摇摇头,兀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