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跳格子的时候,柳叶从后面推了小文一下,只是推一下而已,就像两只小狗玩耍时一只不经意咬了另一只的尾巴。
跳格子是东北小孩常玩的游戏,用木棍在地上画大小一致的格子,单腿跳过格子的同时要将布口袋踢向另一个格子里。规则是口袋不能出格,脚不能踩到线。小文家生活好,经常吃肉,所以身上肉也多。肉多的后果是跳几下就气喘吁吁,脚踩线了。按照规则踩到线后应该把口袋让给柳叶,但小文耍赖,不给,还跳。柳叶生气了,趁小文跳的时候上去推她一下,结果小文倒地,来个狗啃屎,额头磕在一块尖锐的小石头上出血了。按理说出点血不算什么,关键是小文晕血,看到血她的脸“刷”地就白了,头一歪,人晕过去了。
柳叶闯祸了不敢回家,“噔噔噔”向村口跑去。村口有棵老柳树,树干有几搂粗,沧桑和老迈可见一斑,树身上挂满红布条,很显眼的红布条。那是心怀愿望的人挂上去的,祈求老柳树帮他们实现愿望,或是孩子无病无灾,快快长大;或是老人身体安康,长命百岁;或是家里母猪多产几个小猪崽……不管什么愿望,它都是温暖的,美好的,鼓舞着人们走向充满希望的未来。柳叶有了心事爱去那里,她觉得老柳树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似乎他们早就相识,在过去的某一年的某一天,在这棵柳树下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柳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她的名字有个“柳”字吧。几十年来老柳树默默矗立在村口,忍受风霜雨雪的侵袭,坦然面对牲畜和淘气孩子们的伤害,一心一意撑起了大大的荫凉,供来往的人们纳凉,歇息。柳叶喜欢那些修长而柔软柳条,风一吹就水袖一样甩啊甩,自由,快乐。柳叶扯过一枝,再扯过一枝,编辫子玩。每天妈妈就这样给她编辫子,用木梳慢慢地梳,痒痒的,轻轻的,像涓涓溪流漫过,很舒服,很幸福的感觉。编好后妈妈还会在辫梢系上两个粉色蝴蝶结,漂亮极了。
“柳叶,还不回家看看,小文妈去你家吵架了。”去地里干活的孙大爷路过柳树下冲柳叶喊。
小文妈蛮不讲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村里人谁也不敢招惹她,若是惹了她,她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把你家祖宗三代骂上几十遍。但在柳叶记忆中她从未找过自己家麻烦。父母在村里是老实人,妈妈是哑巴,不会说话,人却极热情,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必去帮忙;会木匠活的爸爸不善言辞,干活却相当卖力气,凡是用他做家具的人都夸家具做得结实,美观,不比商店里的逊色。
柳叶生怕妈妈挨欺负,“噔噔噔”地往家跑,刚到院门口,就听到小文妈不绝于耳的骂声:“柳叶这死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下手真狠,把小文脑门打出血了,我绝不轻饶她!”小文妈叉着水桶样的粗腰怒视妈妈,身旁是哭哭啼啼的小文。
柳叶退缩了,怕了,悄悄藏在了院门口的柴垛旁。
妈妈手握斧子,脚下是一堆没劈完的木头,表面看她很强悍,实际上无法辩解一句,只能用手比划。她的意思是柳叶这丫头不好,一会儿回来我打她。
“打她?谁不知道你们俩口子护犊子啊!”小文妈根本不信。是啊,柳叶长这么大,从未挨过一巴掌,犯错误的时候父母教训几句就了事。他们爱她,拿她当手心里的宝儿,全村人都知道。
小文的哭声不大,哼哼唧唧的,像是牙疼。妈妈拉过小文就往院外走,她要带小文去村东卫生所包扎。
小文妈拦住了她,眼睛瞪着:“包扎就完事了?小文现在还迷乎,咋办?”
小文突然止住哭声,声音响亮地说:“妈,我不迷乎了。柳叶没打我,她只是推我一下,是我自己磕在石头上。”
小文的真话打乱了小文妈讹人的计划,她恼了,照小文屁股狠狠掐一把,随之小文鬼哭狼嚎起来。
妈妈进屋了,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小铁盆,里面放着几个咸鸭蛋。
小文妈拿眼瞟了瞟,撇着嘴说:“几个破鸡蛋就想打发我们,没门!”
从未跟人吵过架的妈妈被小文妈的蛮横吓到了,手一抖,“咣当”铁盆掉在地上,咸鸭蛋碎了。柳叶闭上了眼睛,为那碎蛋而惋惜,要知道她最爱吃的就是咸鸭蛋,可妈妈舍不得,咸鸭蛋一块钱一个,留着卖钱交学费呢。妈妈弯下腰用手去收蛋液,可是哪能收起来,沾土的蛋液顺着指缝一览无余地漏下去。妈妈的软弱助长了小文妈的放肆,小文妈把小文搡到妈妈面前:“你看看,你看看,这伤多重,还不得留疤呀,怎么也得赔几个钱!”赔钱才是小文妈吵架的真正目的。可妈妈却连连摆手,意思是家里没钱,今年买了几头猪崽,钱都花光了。
小文妈绝望了。据说人绝望时智商为零,会说出或做出过激的事来,她冲口而出:“有人生没人管的野孩子,捡的孩子就是野!”
“野孩子?捡的?”藏在柴垛旁的柳叶懵了,拿手拨拉几下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妈妈慌了神,又是跺脚又是摆手,不让小文妈说。柳叶窥视到妈妈慌乱无助的举动,这让她困惑不已。她今年十岁,当然明白“捡”是什么意思。这怎么可能呢?她和妈妈长得多像啊,妈妈是双眼皮,她也是双眼皮;她爱吃大豆腐,妈妈也爱吃大豆腐……无论长相还是性情上,她们皆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就连她们左手有颗黑痣的位置都一样啊。
这时一直在下屋干木匠活的爸爸被逼急了,骂出了平生第一句脏话:“滚,臭老娘们,别乱嚼舌头!”
小文和妈妈走了。小文妈边走边说:“你们等着!”
二、太阳刚才还是挂在高高的山尖上呢,一眨眼就沉进山里了,像是急于归家的孩子扑进母亲的怀抱。妈妈蒸一锅暄腾腾的白馒头,熬一盆水嫩鲜灵的豆腐汤,切一碟脆生生的不留壳咸菜,这就是一顿美味的晚餐。每天晚饭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亲亲热热,边吃边说着一天里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今天晚饭气氛明显不对,压抑、沉重,每个人都感觉头上裹着一块湿淋淋的塑料布,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柳叶把馒头掰成小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却不往下咽。妈妈呢,只低头喝汤,忘记吃馒头,似乎心事重重。爸爸不停地往柳叶碗里夹咸菜,明显的心不在焉。
小文妈那句话,像一块投入湖水的巨石,使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大波澜。
柳叶对自己的身世起了怀疑,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真相,心想如果自己是捡的,小被子里也许会写上哪一天出生,但未必能写几点出生,这是一个重要突破口,就问:“妈,我是几点生的?”她的语速很快,不给回答者过多思考时间。“凌晨四点,天要亮的时候。”妈妈毫不犹豫地用手势告诉她具体时间,还比划生她时是如何艰苦,如何的疼痛。平时话少的爸爸也说:“你刚生下来时可真胖乎,七斤多啊,那小脸粉嘟嘟的,像花儿那般好看。”爸爸说这话时疲惫的脸上绽出无穷的灿烂的喜色。
听着父母那样细致地述说自己出生时的细节,柳叶放心了,一定是小文妈来气了胡说八道。不怀疑了,柳叶高兴了,连吃两个大馒头。第二天柳叶刚起床,村长来了。村长穿着笔挺西服,村里穿西服的只有村长一人。他背手站在屋地中央,爸爸让他坐,他不坐;妈妈给他倒水,他不喝,就那样站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今天来不为别的,就是承包河东地的事,今年你家别包了,有人出的价比你家高。”村长说。
爸爸的个子原本比村长高一拃,村长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刷”地一下把爸爸的个子削掉了半拃。
河东地是全家的指望,没有这块地,家里收入将锐减一大半。
爸爸说:“村长,你看这几天我正想去你家呢,烟都准备好了。”爸爸从柜里掏出一条红盒高档香烟,拿时还用鼻子嗅嗅,这辈子他都没抽过这么好的烟。
村长没瞧那烟,眼睛顾自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爸爸听:“好像小文她妈要包这块地。”
爸爸把烟硬塞到村长手里:“这地是我家的指望,小文家的地够多了,不差这一块,求求你跟小文妈好好说说。”
小文爸病死了之后,村长跟小文妈眉来眼去的,这是村里公开的秘密。
村长手一甩,说:“这叫什么话,人家有钱想承包,跟我有什么关系?”
村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爸爸两腿面条一样发软,颤颤地。
妈妈把村长不喝的水倒掉,又倒一杯,热水溢出杯子,她忍着烫把杯子端到村长面前。
村长不接杯子,妈妈就像丫鬟似的低三下四地端着。
事情陷入了僵局,一直在一边不说话的柳叶突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事情有了大转机。
柳叶指着村长说:“我看见你跟小文妈在玉米地里亲嘴了。”
村长的脸瞬间猴屁股一样红:“小孩子别瞎说!”
爸爸想笑,却不敢笑,唬着脸说:“小孩子别瞎说!”
柳叶说:“我没瞎说,是我亲眼看到的,我还捡到一条纱巾呢!”
柳叶从柜子里掏出一条耀眼的红纱巾。
这条红纱巾村长认识,那是他送给小文妈的。当时小文妈系在了玉米叶上,谁知来股风就不见了,被在玉米地里挖野菜的柳叶捡到了,她觉得好奇,谁会把纱巾丢在这里呢?就四下里张望,结果看到了村长的丑事。
村长怕丑事传出去被老婆知道,不得不说:“算了,地的事我再劝劝小文妈,让她包别的地吧!”
村长走了,爸爸用手抚着柳叶脑袋,得意地说:“俺丫头真聪明,关键时知道咋说话!”
妈妈也高兴,用手比划:“丫头长大了,心眼多了!”
柳叶心里美滋滋的,为了这个家,她愿意做点儿什么,要知道她也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