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相册的第一页,有一张母亲珍藏的照片。
相片已经发黄,很老旧。不管几次翻开相册,我的目光总会久久停留在这张相片上。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布织衣裙的少女,站在一处麦田旁,头上戴着枝条简单环成的草圈帽,几束枝叶垂下来遮在脸侧,嘴角上扬,在黄昏的落日下轻笑着,在她的笑容下,夕阳落下地平线。
这是母亲年轻时候的一张相片,也是母亲最珍贵的一张相片。
母亲的前半生是极为不易的。母亲出生在离现居地遥远的四川广元,因为家境贫寒,十二岁的时候一张火车票独自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在北京一户人家中寄住。为了生活很早就开始工作,后来遇到父亲,更是一路又去到另一个城市奔波劳碌。现在生活安定下来,她却已经渐渐变得再也看不出那个少女的痕迹。
母亲渐渐老了。
我从前一直认为是因为时光让这张照片对于母亲来说变得珍贵,这个在夕阳下的少女,对于母亲曾经是现实,但现在却只是一个怀念的梦。母亲坐在床沿上翻相册,指尖久久停留在第一页,目光凝视在这个少女身上,依旧在轻笑着,我看到才惊觉这笑容与那个少女是如此的一致,透过老旧的相片,只有这笑容,始终未变。
突然想到母亲的生活,我才明白了这张照片对于母亲的意义。无论在多紧张的生活中,母亲依旧尽心的整理着自己,极爱干净整洁,对于事物永远存着应有的情绪波动。那张照片,对于母亲来说,不是简简单单地回忆,也许那个头戴枝叶草帽的女孩,在生活的无奈下,不得已换了模样,但依旧存在着。
风霜染上了双鬓,却无法改变这笑容。
在远方的城市生活了半生,母亲一直想回故乡。一次长假之中,我与母亲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回母亲的故乡广元去。列车穿过濛濛细雨,向着南方的广元急切地飞奔着。我拿着相机,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很难想像几十年前,母亲也是这样望着窗外,随着列车奔向未知的未来。
列车,终于开回了回家的方向。
车在夕阳落山的时候停靠在一个老旧的车站,站内的人很少,只有几个买盒饭的小餐车在叫卖。我与母亲走下车去透透气,走下站,心情一下子开阔了起来,南方此时湿润清凉的晚风迎面而来。我与母亲被车站另一侧清澈的声音吸引,走进看到一个守在站台边的女孩儿,面前摆着一摊水果,大概有十七八岁,并不大声地招徕着四周进站休息的旅客。
见到我与母亲,女孩子笑得很清明,如一谭清泉。我与母亲各买了一点水果,女孩子递过来道谢的时候母亲笑问道:“听你口音,你是四川人吧?”
“是!广元人!”女孩子笑得更开心了,又用四川方言说了一句:“广元的!”
我停下刚刚在摆弄相机的手,看向同是广元人的母亲,母亲果然表现出了遇上老乡的高兴:“广元?我们也是广元人,正要回去呢。”
女孩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暗淡:“广元啊,我也想回广元。”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据说广元现在建的可不错。”母亲问道。
女孩子沉默了一下,眼睛随即又很快明亮起来,双手一边整理水果摊一边笑道:“总会回去的。”
“总会回去的。”
我的心猛地因为这句话悸动起来,我在旅程中无意撞见了一段人生,匆匆过客,我无法有机会去了解她或许艰难的人生,却在这里听到了最大的愿望。
我抬头打量这少女,他丝毫不见生活压迫的痕迹,眼睛如水般明亮,一缕青丝束在肩头,穿着普普通通但干净的衣裙,简单的纯真笑容承受着对她而言繁重的人生,默默守着一个小小的水果摊,守着一个回家的梦。
夕阳染红了天边,列车要开动了。母亲站在女孩子旁边,让我为她们拍一张照片。我拍下照片回到车上,在开动的瞬间隔着玻璃向她挥手,她依旧笑着,向我们做着最后的挥手道别。列车行出车站,顺着那个女孩子视线的方向向着她希望的地方飞驰,载着我与母亲继续向前驶去。
我打开相机翻看照片,找到了刚才拍下的照片,那车站里的少女与母亲站在一起,在同样的夕阳下,两个黄昏下的少女浅浅的微笑着,永远笑得如此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