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这样几个海子的名字:天鹅海,箭竹海,熊猫海,然后路过,悄悄地看,悄悄地拍照。没有语言。不是因为疲惫,因为词穷。看不见天鹅。只看得见箭竹。熊猫在看得见与看不见之间。无论你去过这些海子多少次,无论你在它们身边停留过多久,也只能是路过。它们因为完美而无法携带。大师若敢在它们身上用词,也必定是败笔。所以至今除了几个古代的神话与传说,九寨沟并未有任何经典的文字——败笔倒屡屡皆是。
五花海是处子的,又是少妇的。它的纯不是单纯,而是多样复合的纯。少妇的丰饶来源于被耕耘,五花海的丰饶则来源于自营,像经历青春期的少女。没有人能分清五花海有多少种颜色,虽然看上去主调只是蓝和绿。不知蓝绿里又融了多少种颜色。仅能直觉到,说不出。五花海真的像一个神奇的调色池,但作画的绝不是人间的什么画师。达·芬奇不是,梵·高、塞尚、莫奈不是,达利、毕加索更不是。所调之色也不是我们熟悉的颜料。有颜料的元素,又远远不止那些元素,且不是单一的调和,时时刻刻都发生着天然的融合。生物喀斯特是主料,天光、云彩、清风、融雪、富氧、鸟声缺一不可。重要的是永远的孤独。千百万年的孤独。为孤独炼就。我总是着迷于对孤独的想象,一位女子的孤独,或五花海的孤独;女子的孤独多少有一点悲凄,怕她一个人不能完全承担,五花海的孤独则是完美的,在永恒的时间里沉淀,或者遭遇几个轮回。
谁是第一个走进九寨沟的人?谁又是第一个看见五花海的人?一定有这么一个人。她是一个牧羊女?他是一个猎人?或者是一个在战乱中走失的人?探究这样一个问题让我身心愉悦。很显然,我愿意做那个人,赶着羊群,抑或背着猎枪,在一个雨雾蒙蒙的午后误入九寨沟,误入五花海。五花海正躺在初秋的老虎嘴下面,长裙包膝,享受着她的孤独。我没敢惊动她,她的色彩让我恐惧。难以名状的色彩。她的后颈,她的肩胛骨,她的复含了无数种神秘元素的水腰……雨雾一绺绺升起又沉落,那轻曼,那袅娜,那潮湿,你尽管去想——如果你是一个不乏想象力和情商的人。
或许五花海才是沃洛色莫。不过,我更情愿把沃洛色莫当成是第一个看见五花海的人。她在五花海里梳头、洗脸、濯脚。
珍珠滩瀑布和诺日朗瀑布之间的镜海是很容易被忽略的。这个忽略不是遗忘,而是视而不见。不是它太平静太明净,就是它恰巧处在两个审美高潮之间的疲软地带。刚目睹了珍珠滩和珍珠滩瀑布的激烈,又渴念着诺日朗。我在早晨、午后和傍晚三次路过镜海,给予它的爱意还真是有几分疲软。它的身躯过于修长、丰腴,眼眸又过于平静,它要真让人留连往返,一定得有肉欲的蠢动或者精神的玄念。我坐在镜海的岸边,把目光从远山收至它的眼眸,继而发丝和下颌。我经历了太多的视觉与想象的唯美的冒险,渐渐对身体的冲动不感兴趣。我把残存的一点兴趣给了镜海下边的灌木丛、灌木丛里的水磨房——它们让我的视线有依。
树正群海是九寨沟最有女性生殖意味的一组海子。那些不规则延伸在海子里的灌木会带给人太多的直觉——已经不用想象。而那些被灌木丛分隔开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海子,多么像我们原初的出生地,或者我们幸福的伊甸园。它真是伊甸园。它的灌木丛也流溢着蓝蓝的水。漾水在暗处偷偷吻它因丰满而下垂的野果的时候,快感惊动了每一处地方。不明事理的冷水鱼窜出水面,被我们看见。它们是世界上最快活的鱼。它们是构成伊甸园的分子,且从伊甸园分离出来享受。我想说树正群海是神女的温柔之乡。那些灌木也是最快活的。它们参与了这温柔之乡的创造,并幸运地留了下来。这也是忠于。像岩石于山脉,流水于河床,爱情于感官。
我不曾见过雷雨或暴雪下的树正群海。我想,那种境遇下的树正群海是欲望的,几乎是疯狂的。它不像是佩索阿说出的“我的疯狂,它敢接受/它需要的一切”这样的诗句,却有着与佩索阿相同的体验。水面乍开,有着千百万年的沉积物泛起,鱼儿触电昏迷。每一株灌木都在摇荡,摇荡,直到把脸埋进被欲望胀破的胸脯。想象中——你跟我想象——女神在不安地翻身,腰姿扭捏,裹身的裙袍因为剧烈的拉扯而破裂……闪电如轻功高超的侠客尖脚划过它起伏的腰身,山边传来阵阵低沉的呻吟。雷雨或暴雪过后,我们闻到的是浓烈的带了杜鹃花香的汗味。
我相信在大多数时候树正群海是安静闲雅的。它只是呈现。海域,灌木,天光,游鱼……就算你拿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去撩拨它,它也不会送你一个秋波。它只是娴静,一味地娴静,连一点可供臆想的娇羞也没有。我喜欢这个时候的树正群海,喜欢这样的女人,把含蓄从气质一直贯彻到肉体。
春天的树正群海是尚未与男神达戈好过的沃洛色莫,是个真资格的处子,虽有足够的丰饶,灵魂却还是朴拙的。有了娇好的身子,但自己还不懂得。颜色还只是新绿和蔚蓝。新绿是她的裙装,蔚蓝是她的肌肤。灵魂还没有得以张显,还是孩童般地蒙昧。
春天的树正群海还只是我们的妹妹,过了夏天,当秋色渐浓的时候,她才是我们的情人。
芦苇海是九寨沟唯一沼泽化的海子。有些沧海桑田的味道。在野马和藏人的眼里,或许还真是桑田。
冬天的芦苇海,芦苇枯干了,颜色凝重,而花絮则雪白,飘摇在山风里,像尚待落地的雪花。倘若是初冬,芦苇还没有褪尽金色,远远看去,像成熟的麦地,倒映在海子里,又似成熟的稻谷。野马在芦苇围抱的沼泽已经吃饱,正仰起长脖子朝你张望。野马,错觉里的麦子或稻谷,构成了颇具田园感的意象。狭长枯落的海子穿过错觉里的麦地或稻田,让人以为是巧夺天工的灌溉渠。
秋天的芦苇海是丰润美艳的。狭长的海子满满的,像年轻的孕妇。芦苇如橘似火,在海子的搂抱中按奈不住从春天便滋长的疯狂。海子接受了芦苇的疯狂。在山边,在草滩,在丛林,疯狂在静静地铺展,张扬,但含蓄、克制。
至于犀牛海、火花海、卧龙海,不说也罢。实际上,没有语言能够重塑九寨沟。九寨沟是无法进入语言的一个造化的极品。九寨沟的灵与肉,是任何语言都无法企及的。再丰富成熟的语言,也无法照应九寨沟的丰美绝妙。不说被我们习惯了浮光掠影的感官忽略的生物,不说传说中的达戈与沃洛色莫,不说尖盘寨、盘亚那寨、荷叶寨、黑角寨、则查洼寨、树正寨的人文传奇,单单那些的海子,那些水,都是任何一种语言无法把握的。不够把握,不能把握。就像我们人无法去把握的神。不管你是喀斯特地貌专家、冰川专家、泥石流专家、动植物专家,还是文学家、画家、音乐家、探险家,你都无法探究到九寨沟的真相,你看见的、欣赏到的、以及你试图把握的,都只是它的表面,甚至都只是它的某种幻象。九寨沟是上帝存留在我们这颗星球北纬30度附近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神奇景观之一。
九寨沟可能还有一种绝美。那便是灭绝之后的遗址的美。只是那种美是需要地球上全体生物连同造物主一起恸哭的。而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正在为那场恸哭谱曲填词。也许,或许,我们会死在那场恸哭之前。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