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理发店有一个比车间还要大的空间。在梦境一般的记忆里仰头望顶,是人字形的砖木结构。梦优于记忆,能穿透篾编的望楼。望楼上雨水绘制的地图都是岛国。大门临街,且是临山城最中心的东风路口。坐在店里任何一张转转椅上,都能在大方镜里看见街景:骑自行车的,背背篼的,拉驴车的,牵马的,提着竹篓叫卖樱桃的……一个骑自行车的从衙门口的长坡冲下来(多半是自行车没了刹车,也有可能是某某超哥显摆车技),撞倒了一位抱孩子的少妇,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拉扯。少妇满身是灰,一把拽住超哥不依不饶;超哥鼻青脸肿,目光还在往少妇不振的衣襟里扫。围观的人上来——披蓑衣背垫肩的,拴了围腰两手是油的,背着篾背篼敲着铁器卖麻糖的,提着酒瓶喝得醉马失道的……他们挡住了当事人,也遮住了我面前的整块镜子。很多时候,我都不是通过一面镜子看见街景的,而是要通过两三面镜子的反射。镜子多了,街景有些变形,街道变得陡峭,行人变得鬼眉鬼眼。
很多时候,都是父亲带我走进理发店,把我交给一个干瘦如柴的龅牙女人。她的两颗龅牙几十年了都还出现在我的梦里,牙冠黄得发绿,牙龈红肿,像搁浅了遇难海豚尸体的两块礁石。“给他剃个锅铲子。”父亲对龅牙女人说。“要得,在旁边等到。”龅牙女人正忙着给人修面,满刀泡沫污垢。父亲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买到的票递给龅牙女人,龅牙女人用嘴示意父亲放在镜子下面的台龛上。我熟悉那些票,从70年代一直延续到80年代末,化亮纸印成的,蜡板刻的钱数,从5分到两毛五不等,数字上盖着经理的私章。我站在旁边看镜子里的龅牙女人修面、不时在她的围裙上刮刀子,留下的污垢把她的裙布衬托得雪白。男人被修过的下巴怎么看都还是青的。他一直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他的甩尖子皮鞋蹬在脚凳上,有几滴泡沫溅在上面一直不灭。
我不想要龅牙女人剃头,但我害怕父亲,父亲每次都是把理发票和我一起交到龅牙女人手上。龅牙女人旁边有一位年轻小伙子,他的转转椅好多时间都空着,我很想坐上去。他是理发师,自己却留着长头发,耳朵上还镶着银耳坠。我好喜欢他的样子,依着转转椅吃烟的样子,修长苍白的手指,好像烟雾不是从他嘴里漫出的,而是从他的手指。对面一排靠里的那位女理发师很漂亮,虽然不像是姑娘,但还很年轻,宽松的白大褂也遮盖不住她身体的曲线。坐在龅牙女人的转转椅里,心里想的却是坐在漂亮孃孃的转转椅里,头靠在她的身上。
除开临街的大门,国营理发店靠墙三面都是转转椅。顺墙是两长排,临街是一短排。墙上安装了大方镜,一座一面,镜子下方是通栏的木抽屉和电插座。里墙上是长长一排陶瓷面盆和水龙头,每个水龙头上都接着一段软管,剪了发剃了头,就披着白布单子到水龙头上去洗。水是统一的温度。“坐拢点,再坐拢点!”龅牙女人一只手按住我的头,一只手把软管牵到我的头上。有时也扯我的耳瓜皮。龅牙女人扯我耳瓜皮的时候,我会想起腊月里宰过年猪的情形——刀儿匠正是这样扯着肥猪的耳朵的,只不过他另一只手里提的是雪亮的屠刀。陶瓷面盆的边沿放着肥皂和洗发膏,也有放皂角、熟石灰和敌敌畏的。我的头发里一般不长虱子,一般都只用肥皂。我不晓得什么人才用洗发膏。洗发膏都是理发店自己配制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后来慢慢发现,城里人洗头才会用洗发膏,完了还要打发油。我知道熟石灰和敌敌畏是给从老山林下来的人用的,他们有的几年都没有理发了,像是也没有洗过,头发粘在一起,理发师叫毡窝子。
在龅牙女人眼里,给小孩子剃头总像是大人理发的一个搭头,好比菜市的几根葱几片黄叶子。“坐一下(ha),给娃娃剪脑壳快当,几个三下就好了。”在我听来,加了重音的“一下”就是眨眼间。其实,我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的脑壳并不比有些大人的脑壳小,至于头发更是要多要密。并非所有的理发师都像龅牙女人不把小孩子的脑壳当回事。对面那位漂亮孃孃对小孩子就非常地好,用推子的时候把卡在推子里的头发吹了又吹,有时还拿到木柜上去抖,生怕推子卡住了小孩子的头发;用剃头刀的时候眼睛总是顺着刀走,片刻不离,手一点不抖;洗头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很小心,生怕把水灌进小孩子的衣领。每次等在龅牙女人旁边的时候,我总会去注意漂亮孃孃,我差不多能借了陌生小孩的头感觉到她手掌的温度。有更小的小孩子一边剃头一边哭,她总能把他逗笑。不说她讲的故事有多吸引人,单是她的声音便足以让恐惧、烦躁的小孩子入眠。有一两回我坐在旁边的空椅子上,竟然也打起盹来。盹里有一个序幕缓缓拉开的舞台,相当地宽敞,像春天河畔开满蒲公英的绿洲。龅牙女人在我的脑壳上留下过许多小血口,有的在耳根,有的在脸上,蚂蚁夹过一样的疼,我倒是不当一回事。
国营理发店能闻到各种各样的气味。张开嘴巴,就是味道。理发店本身的气味:肥皂味,洗发膏味,皂角味,石灰味和敌敌畏味,凡士林味,电线电器的焦糊味,女人身上的白雀羚味,香烟味。夹杂着毡窝子散发的陈年汗液的酸臭味,离开头发飘在空气里的咸味,山民带来的马、驴、骡子的体味,分不清来源的狐臭味……如果能测量,应该有几十上百种。看见背背篼、披垫肩子、杵拐耙子的进来,女理发师都会丢了手里的推子、剪子、刀子,用手蒙住鼻子。也有干脆捏住鼻子的。是真的臭。有上六七十的老人,但更多的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们像野人,头发把整张脸都遮住了,撇一撇,看见的是黑如木炭的脸颊,只有两个眼珠在亮。整的一个老熊脑壳。长头发披在脑后,拖过了颈项,从后面看也是野人。头发已不是一根根,粘在一起是一绺绺的,灰尘、土粒、树叶、虱子虮子历历在目。穿戴更不消说,不只“褴褛”,还特脏。女理发师见了都让,不敢接手。但野人无知无畏,偏偏冲着女理发师去,瞳仁里毫无羞涩什么的,只有呆滞。每每那时,上了点年岁的男理发师就会叫他过去:“嗨,这边来。”听口气真像是在唤野人。老林里有的气味“野人”都有,老林没有的气味“野人”也有——他怄出来的。理发师一推子下去(也可能是一剪刀),虱子在“野人”的背上、地上、椅子的扶手上四处跑。死死盯着,白屑一样的虮子也在蠢蠢欲动。“是哪里的?”理发师一边剪一边问“野人”,时不时甩一甩落在袖口上的虱子。“野人”不说话,理发师又问:“是摸鱼沟的,还是关东水的?”“摸鱼沟的。”野人这才开腔。“摸鱼沟有莫得水?”理发师又问。“摸鱼沟少了的水?有一条河呢。”“野人”笑了,抬头望了一眼理发师。理发师不说话了,只听见喀嚓喀嚓剪刀响。头发像松针大卷大卷掉下来,肥隆隆的虱子在奋力跋涉。“小三小三,端个撮箕过来把头发扫过去烧了,等一会儿虱子爬到东风路口去了!”理发师扯起喉咙喊,便见一个头戴瓜皮帽淌着青鼻涕的小男孩端了撮箕走出来。
这时候,国营理发店是黑白电影,是纪录片,镜头可以拉远拉近。当镜头移动在“野人”身上时,你看见的是一种原始生态,闻到的是远古时间的气味。不是以岩石或盘羊的面貌呈现,而是以有五年文明的人的面貌。他的蓬头,他的垢面,他的褴褛的衣裳,他的呆滞的瞳孔,传达出一种被隔绝的生存境况。不只是被遮蔽,更是被覆盖,像腐殖土下尚未见天的胚芽。是什么东西的介入,把僻静、原生、富饶的大山变成了地狱?“野人”自愿走进理发店,也是走进文明。有一阵子,镜头移到了店门外的横标上。“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昨天还是崭新,一夜风雨便褪了色。横标的哆嗦传染到了空气里,火红的时代冬天也结冰。镜头跟随一阵风,夹杂了尘土、纸屑和冻雨,回到国营理发店说不上脏也说不上干净、说不上白也说不上不白的墙壁上。由于墙壁的石灰与空气中的水分反应过热,表面起了密密麻麻的泡。我想时代是不是也能跟石灰发生过热反应,生出意想不到的东西。石灰是一种神秘易变的物质,结合了水可以煮熟鸡蛋,失去水可以还原成石头。它酷似我们的时代,逃脱不了轮回。我偏执地认为石灰的气味就是时代的气味,至少是70年代的气味。镜头出现定格:水龙头、陶瓷面盘、牛骨梳、手提炭烘炉、肥皂(忘了是什么牌子)、脱皮的皂角、石灰粉、碗装敌敌畏、三种型号的推子(记得是天津产)、长短剪刀、有血槽的剃刀(当时我就知道,血槽是为了方便打开)……镜头倏然移动,一张脸,一张脸,又一张脸,一张脸一个号。干瘪,松弛,蜡黄或惨白。严肃,专注,毫无表情。看不见他们的内心。看不见他们有内心——握剪刀(剃刀)或者拿梳子(推子)的机械的手就是他们的内心。镜头里呈现一只只手,最后是深陷的眼眶。
慢慢地,我感觉到了冻。手冻脚冻。我早看见了进门右手边木桌底下的火盆。火燃得不熊,但看得见火盆上方的空气在闪烁,就像你在夏天晴朗的午后看见的那样。卖票的女人把两只脚搭在火盆上,身体仰在藤椅里,不晓得是在读望楼上的地图还是在想心事——我希望她是在想心事,想已经畏罪自杀的丈夫或者失散多年的初恋同学。一个不甚年轻人的女人在一个比车间还要大的国营理发店想心事,会增加一个时代的份量和颜色,就像画家最癫狂的那一笔。
我不敢过去把小手放在女人的脚踝边。我看见了龅牙女人刚刚搁在台龛上的手提烘炉,走过去把手板伸在上面。“地下有烘笼子,你可以烤烤手,还可以把鞋子脱了烤烤脚。”龅牙女人又一次提起手提烤炉举在顾客的头上。我蹲下,在竹编的烘笼上暖了暖手,没有脱了鞋烤脚——烘笼里的木炭早已燃过,上面覆盖了一层白灰,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热力。我站起来,把烘笼提到嘴边使劲吹了一口,灰烬立即纷扬。“哪个叫你吹?你这个鬼蛋子!”龅牙女人很生气,“把烘笼子放到!过那边去等!”龅牙女人从墙壁上摘了鸡毛掸子给转转椅上的男人掸灰,边掸边说对不起。“pi吹灰!”男人剜了我一眼,边说边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战战兢兢地往水龙头那边走,抬头看见了马恩列斯毛。以前也看见过,但今天是第一次,很偶然。那是一个无比伟大、神圣而又永远的组合。30多年过去了,我们偶尔还能在偏远的农家看见这个组合。不过已经不是当成救世主了,仅仅是当成驱鬼的凶神或者一种看得见的遗忘。伟大在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神和我们预先获得阐释里,神圣在他们的第一颗纽扣,永远在他们被抽象的肉身或胡须。他们是真实的,又是虚假的。年少的我已经洞察到了他们的虚假:纸质的,线条和颜料的,落满尘埃的,甚至是爬满蜘蛛的。他们是一个一个的人,但却看不见,也不允许看见。故而他们是抽象的,是我们已故的列祖列宗,是精神。每次看见,我总要把马恩列斯的长胡子与理发店的剪刀、推子、剃刀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