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炸药走过来把陈天培的徒弟娃撇到边上,夺过铁锤跟陈天培打起铁来。两个人合着节拍你一锤我一锤,铁渐渐变黑、渐渐成型。他们一边甩膀子一边唱:“七妹儿坐的山又高,莫得菜吃掰栊苞;栊苞刺扎到□(此处省去一字)心心,叫我咋个不心焦?”他们完全唱的是方言和地方音,我自然听得懂。七八年进城读书,在县文化馆编印的山歌集里读到过歌词,但都已是过滤过的了。有几次代替擂炸药的是一位姓李的成都知青,他夺了陈天培徒弟娃的铁锤跟陈天培打铁,边打边问陈天培要草药。开始是“隔山翘”,后来是夏枯草。成都知青穿劳动布小管裤,唱“杨子荣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出身雇农本质好”。
有人来取件,或者来买把斧头什么的,陈天培就叫他们稍等。他一定要把下数打够。菜刀好多下,镰刀好多下,小斧子好多下,开山斧好多下,他心里都有数。多数人都是拿了家里的刀刀锚锚来加钢火的。加钢火是个手艺活。刀刀锚锚用久了,退火了,起缺了,加点钢在口子上,就又锋利了。把旧铁新钢烧红,揉在一起,只需要温度和捶打——就是我们常说的锻炼。一盆水放在旁边,锻炼到恰好,迅速地或一点点地把铁器放进水中。迅速是迅速的响声,一点点是一点点的响声。有尖叫,有叹息。
初春的拖拉机站有几分凄清,特别是绵绵春雨过后,拖拉机熄火过后。从铁匠铺的木窗看出来,可以清楚地看见在从椒园子到桂香楼的土路上柳树发的新芽。柳树显得凄清,路上的行人也显得凄清。空气中有一种静默的冷调子的东西在传播,像微风又不是微风。拖拉机站外面梯田里的油菜花次第开了,层层叠叠,春雨沾在上面,也是凄清的,但我能看见它们潜藏的热烈,在从根部到花茎的所有路段。油菜花让我联想到我们自己的热烈,它们也总是在从心脏到眼睛的途中。
某一个早晨,我走拖拉机站路过,在拖拉机站门外留连。拖拉机站的铁门还关着,一个人都没来。我被拖拉机站的泥院坝深深地吸引:没有车辙,没有脚印,除了平静的水洼,就是瓷实、光洁的泥土。我迷恋雨后泥院坝的光洁,它覆盖了我记忆中太多的泥泞与肮脏。它凸显在早晨阴天均匀、宁静的光线里,让我想起我从未见过的却又是注定要抵达的那些码头。还有那些水洼,它们平静到极致的样子为我呈现了时光本身。三十年里,我的心境一直在试着吻合那些水洼。它们是脱离油菜花的黄蜂的大海。
陈天培第一个来,一脚的泥巴,头天的油污依旧在鼻腰上。“路上好溜。”陈天培没有铁门钥匙,只好站在门外等,等得不耐烦了,就跳到田埂上扯了上年的枯草揩鞋帮上的泥。这个早晨,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来,不希望有人来打开铁门,走进去,更不希望有人把拖拉机开进去或开出来。我不希望那些泥地和水洼遭到破坏。不希望有人碰落大门铁锁上细碎的水滴。
然而我的希望是脆弱的。拖拉机站的会计王心智来了,他有钥匙,他卡嚓开了锁,碰落了锁上的水滴,哐啷开了门,把一串丑陋的脚印印在了光洁的泥地上。陈天培也进去了,他的四十三码的解放牌胶鞋的鞋印无比的丑陋。水洼失去了平静,空气里也生出窟窿。我靠着铁门,使劲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擂炸药来了,把开了一半的铁门全打开,后面跟着一辆满载炸药和导火绳的“东方红”拖拉机。
一定有过五月的七里香爬上桂香楼的事件发生。那时油菜花已经凋落,春阳有了初夏的热烈,楼坎底下的麦子已经收浆,闯关的烟土贩子被当场击毙。七里香洁白,或者粉红,但都不为楼上的人注意。就是有人闻到香,也分辨不出。很多时候,五月的七里香只当九月的狗儿望。桂香楼是青楼,但不是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青楼,它没有电,没有更多的客房和客人,只是在晚间才有摇曳的灯影和低低的私语。1927,或者1939。截至1949。像一个被抽取意义转化为虚词的实词,桂香楼仅仅存在于那些从桂香楼过来的人的记忆中,或者像我一样胡思乱想的后来者的大脑皮层里。有好大一面是暗影。不是没在暗影里的亭台楼阁,是暗影本身。只有太阳落山的瞬间,夕阳从六重山照过来涂抹在桂香楼的格子窗和小青瓦上,桂香楼才是真实的。
桂香楼的拖拉机站永远都是真实的,它有一个看得见的三维:温度,硬度,正在发生的小说的情节和细节。陈天培举起的铁锤,陈天培加工的铁器,陈天培随手扔在炉火里的鼻涕。还有陈天培那张从未洗过的美国马脸,还有擂炸药支在千斤顶上的大功率柴油机,还有留在雨后光洁泥地上的清晰的脚印,还有拖拉机轮胎碾过的辙痕。还有漂浮在水洼的绚烂如晚霞的机油……然而这一切,又都是建立在一个虚词之上的。一个虚词居然能承受若干的实词构成的“词站”,它是否泄漏了宇宙的秘密:虚无的无限与包容,真实的局限与短暂。一定有什么从虚词里延伸出来,像一棵老树的主根,穿过二十四年的粪坑,伸入到拖拉机站的下面,承载了一个时代尴尬的现代化。
某一天——实在是忘记了季节,拖拉机站成了公社大会的会场。主席台搭在厂房一边。十几个坏分子面向革命群众站在前排的高板凳上。我认得两位,竹林盖的曾德光和黄土的黄宗尧。曾德光就是“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提可以可以”的那一位,罪行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黄宗尧是老右派,从平武中学下放到了他女人所在的黄土生产队劳动改造。这一次的罪行是在一天深夜喊了声“走,董继芳,睡瞌睡去”。董是他的老婆。背景是生产队的干部正在他们家开会。先是黄宗尧的眼镜掉下来,再是黄宗尧人掉下来。有主席台上的人发话,有群情激昂的口号,有基干民兵仇恨的枪托。看见同我年岁差不多的孩子在往黄宗尧身上扔石头,我也挤进去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一边扔石头一边朝黄宗尧喊。
不知道那一天,拖拉机站前面梯田里的庄稼如何。麦子,油菜,或者甘蔗。不可能是谷子。情节过于激烈,便忽略了细节。但细节一定存在,不只在人们的衣着和表情,也在那一条条梯田的上空,在每一棵麦苗或每一片锯齿般的甘蔗叶上面。
在一段插叙里,细节像细菌一样繁殖。渠水一位胡子花白的保管员,用铁铲在炭火上炒完花生,顺手把铁铲放在了门边的刨花里,引起大火烧毁了十几间保管室和几万斤粮食。判决书已经下来。人就站在黄宗尧旁边的高板凳上,据说参加过抗美援朝,脸和眼睛早已呆滞。但炒花生是鲜活的,烧红的铁铲是鲜活的,散发着松香的刨花是鲜活的,绕梁的火舌是鲜活的。特别是散发着松香的刨花,它带给了少年的我有关食物和女人的双重想象。
我想把握住拖拉机站在秋雨里的精神,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静默像阴天里的一根细铁丝,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它的捆扎。但那是在延伸至虚无的某个端点,在我们的感官中并非如此。屋檐水滴滴答答地流,钟摆像是停止了。对于时间,冰凉、匀净的秋雨是火,它把时间熬化了。屋瓦上的青苔湿淋淋挺立,但精神已经萧索,它们的病态迎合了液化的时间。从清晨到午后,雨声没有什么变化,天光也没有变化。雾气笼罩着远处的江面,笼罩着山洼,空气里有淡微的溪水上涨的腥味。厂房里平时显得无比热烈的铁都显得出奇地沉默、内敛,像是在沉睡或者哀伤。陈天培不知钻到哪位寡妇的被窝里去了,他的铁匠铺灰死火灭,曾经滚烫的红铁插在冰冷的煤渣里,已如遗迹。我着迷的依旧是秋雨中的泥院坝,它的微凉的光洁有着修女的某种气质。1975,或者1976。最多不超过1978。泥泞铺满了通往桂香楼的每一条道路,泥泞取消了行走。稻田成了沼泽。混合了桂香的霉味腌制了一个时代。还有桉树叶子的味道。
1981年9月上旬的一个清晨,我在桂香楼的拖拉机站搭乘一辆拉石灰的解放牌汽车,第一次走出了大山。那是一个有鸟鸣的清晨。也是雨过天晴。乌云还很浓重,但乌云已开始松动,皇陵庙上面的天空像是有了朝霞。整个拖拉机站就停着一辆发动着的汽车,显得很空阔。对于我,它是一种等待,也是一种拯救。好些拖拉机都已经被淘汰,当成废铁堆放在铁匠铺的隔壁。后来想起那些铁疙瘩,总觉得它们是镇船铁。一个时代的船,总是需要拿上个时代的废弃物去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