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溪河的春天是一场接力赛。旧历二月,春风绿了县城的时候,差不多也绿了木座以下的火溪河沿岸。但春风无力,它爬不上交里岩;就是阳春三月,白马也还是一片冬天的寂然。除了稀稀落落的几样常绿树,视线里全都是冬天枯萎的灰色和棕色,倒是正在化雪化冰的夺补河水是青绿色的。阳光好的时候,天空蓝得无遮拦的时候,夺补河看上去是一条寂寂的光带,穿行在枯干却挺拔的灌木丛里。一些灌木也是光亮的,呈现出人类尚未出现之前的神性。不管天空如何地晴朗,白马都是寂然的。山,水,岩崖,树木,杉木板房子,以及牛羊,还有夺补河河谷底的低空……它们是剥开的时光中的储存物,也是时光的量器。不管那一时段——太阳初升的早晨,紫外线强烈的午后,日落雪山的傍晚,寂然都有着同等的质地,人的行走、劳作、歌舞也无法改变。
阳春三月,午后阳光下的温度也可以达到十几度,但就是不能让光秃秃的枝头萌芽。我想,花草树木不是因为没有达到发芽的温度,是听取了遗传学和环境论的祖训。白马的花草树木晓得,不到旧历五月,寒流会一拨接一拨来,提早发芽、开花,也是枉然。在白马,旧历三四月下大雪,也算不得是新鲜事。
白马的五月,差不多是县城三月的景致了。在海拔两千多米到三千米的地方,苹果花、梨子花也只能在五月开。还记得松潘城外的梨花,五月初开得正欢。那种月份和海拔的高洁,是平原上的花不敢奢望的。五月,春风爬上交里岩,由王坝楚长驱直入,很快就沐浴了整个夺补河谷。白马的春风干练,夺补河沿岸的树木花草萌芽开花也干练。
森林没有砍伐之前,夏天的白马是绿调的水彩画。而且是浓绿浓抹。六月是翠绿,七月是葱绿,八月九月是墨绿。山绿,水绿,草地绿,连天空的水蓝里也调了绿。点缀在绿当中的,除了民居,除了河畔的小径,就是开在森林里的大杜鹃花和开在高山草甸的小杜鹃花。花瓣金黄或洁白的菊科类植物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它们只有在低头时才能被看见。不过,它们的色彩和形体是极好的,在我们这个物种当中只有那些堪称尤物的女人可以比拟。
今天的白马人依然很会享受夏天。最为享受的是夏天的夜晚。今天寨子里都接通了自来水,白马女人不用背水了,木楼上、屋檐下到处都能看见被闲置的水桶——苹果树下也是朽烂的水桶,桶底都长了野花。背水歌本是在背水途中唱的,今天改在了接待游客的篝火晚会上。这样的改变是文明的注入还是失落,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去寻找答案。
早晨背水或者傍晚背水,单独一个白马姑娘,她走过一片荞地,再走过一片青稞地,她的裹裹裙矜持白羽毛飘摇,她的花腰带惊艳,她的眸子有着与夺补河水同样的清澈。唱起背水歌,她的声音是可以下到花荞青稞、上达雪峰蓝天的。
单独一个白马姑娘背水,早晨或者傍晚,走过荞地和青稞地,走过草地,钻进灌木丛,是可以在绿色的寂然中将明晰的时间踩出坑儿的。白马姑娘对着青稞唱歌,对着荞花唱歌,对着草地上的小花和灌木丛里的羊子唱歌,也对着夺补河里自己的影子唱歌。十个八个白马姑娘背水,嘻嘻哈哈唱背水歌,对着夺补河唱,对着同伴唱,时不时会有一阵小跑。
今天,背水歌由日常变成了曲谱或光碟里的经典,变成了商业表演。在庸俗的布景前面或篝火旁唱背水歌,哪里还闻得到水的味道和白马姑娘的汗味?哪里还听得见白马姑娘背上水桶里水的荡漾?一只蝴蝶或者蜜蜂栖在水桶上,进了寨子也不飞走。
另一种享受是喝酒。也唱歌。过去是他们自酿的咂酒、青稞酒、蜂蜜酒。酒对于白马人,好比茶对于我们,是一种饮料。但酒毕竟是酒,酒精会作用神经,人会表现出兴奋。夏天的傍晚白马人聚在一起喝酒,不分男女,喝高了就唱。先是唱酒歌,再是唱情歌——男女对唱。白马的夏夜凉,依旧要升火。不是篝火,是各家各户火塘里的火。篝火是全寨子的人在野外搞大型活动才燃烧的,比如祭山、敬山神。今天,篝火变成了为游客燃烧,围着篝火跳圆圆舞这种原本白马人自己的节目,也变成了商业表演。一个白马老人独坐火塘喝咂酒,竹筒不离手,对外面寨子里的嘈杂声也不闻不问,是夏夜的另一种的情状。一个人活到老,经历了很多,但依然有很多的人事没有看透,也看不透,他会觉得是遗憾吗?喝酒不喝酒,他如何看他身边的白马女人?如何看夺补河和他的这个群族?喝醉了酒,他又是如何看?他猎杀的盘羊、藏马鸡、青羊不计其数,他还记得它们或睁或闭的眼睛,以及盘羊临死前的嚎啕。
是过去的白马姑娘幸福,还是今天的白马姑娘幸福,我想最好不要去寻找答案。如果做民意调查,自然是今天的白马姑娘幸福。今天的白马姑娘自己也会承认这一点。但幸福又是什么呢?过去背水的白马姑娘会露水打湿裙角,会对着河水里自己清凉的影子唱背水歌,会在自家的木楼上织一整天的腰带……今天的白马姑娘去到了绵阳、成都甚至更远的地方,穿时装跟汉族姑娘一样性感,讲普通话参加超女选秀,但更多的还是走不出去,在修水坝后断流的夺补河畔度日。
秋天的火溪河还真像是火,尤其交里岩一带,两岸红叶簇拥,把溪流都映红了。我没有考察过现在的白马人对待红叶的感情。我想他们不会像我们汉人那么渲染和做派——我们汉人离自然离美是太远了。他们很可能看红叶的眼神都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有惊诧,他们只有隐含。我们跟红叶是分离、对立的,它们则是一体。我们更不可能知道过去白马人对待红叶和其它自然美景的感情。估计他们很少有赞叹和抒情,因为他们自己就是美景的一分子。他们唱的、跳的,都不是给自然美景的,而是给自己的。
在不知外面的世界之前,白马人是一个有闲、悠闲的群族。一年种一季荞麦、青稞、燕麦,后来也种土豆和玉米,其余时间照顾一下牛羊、孩子。一些男子会进山狩猎、挖药,或狩猎挖药兼顾。白马人也是一个活在今天、只有今天的族群,不怎么爱去管太过遥远的明天。这种看似愚昧的智慧,成就了白马人寂然、纯净的历史。秋天把粮食收回来,准备够一冬的烧柴,酿好酒,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享受,擀羊毛的擀羊毛,织腰带的织腰带。我在扒西家看见过白马少妇织腰带,坐在一个尚未来得及装板墙的木楼上,原始的织机摆在面前,神态专注,动作熟练。时值秋天,寨子里的果木落光了叶子。我两次举起相机又放下来,生怕惊动了她。一个织腰带的白马女子心头会想些什么?一个织腰带的民国时候的白马女子会想些什么?一个织腰带的宋朝的白马女子又会想些什么?七个白马女子,唐宋元明清各一个,民国和今天各一个,她们在一起织腰带会想些什么?
冬天的白马是更深层次的寂然。寂然不止停留在冰雪、灌木林和每一个寨子的上空,也深入到了植物的根部和所有的冻土层。如果说白马夏日的寂然是流动的,那么白马冬天的寂然自然是凝固的了——时光的形态也由流水变成了冰雪。当积雪铺到几百里之外的江彰平原和成都平原,白马在我们想象的视线里该是一道怎样的风景、一个怎样的茫然?实际上他们一点不茫然,他们有一码码的烧柴,有铺展开的兽皮,有一坛坛的酒,有一个个版本的酒歌和情歌。
3.我居住的县城里有一座国保级寺庙,叫报恩寺,它的建造者便是一个叫王玺的白马土司。过去,我们都只是就报恩寺论报恩寺,忽略了它与白马人的关系。一个白马土司心头哪能不装白马?一个心头装了白马的土司修建的寺庙哪能不牵涉白马?报恩寺立在距离白马一百里地(直线距离更短)的州城,白马是可以感知它的分量和气氛的。这或许正是土司的用心。白马人不信喇嘛教,只拜自己的神山。报恩寺做不了白马人祭拜的神山,至少可以作为一道栅栏以防御从火溪河漂泊下来的原始崇拜。
张珠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白马人。他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教我们体育课。很多白马男子的名字里都有“珠”——杨珠、尤珠、祥珠、阿波珠……“珠”在白马人嘴里不是汉字,只是一个音节,表示“龙”的意思。至今我还记得,张珠他穿的裹裹裙白得炫目。至于他的面目,早已模糊。他将我们带到枇杷树生产队的晒场上操练,一个学生害怕操练,擅自离队去钻草垛,被他拖过来乱拳打倒。我原本想摸一摸他身上的裹裹裙和头上的白羽毛的,只好放弃了。
认识阿波珠三十一年了。他是我们初八一级一班唯一一个白马人。他背上生了疮,晚自习时解了腰带,捞起裙衣,让我给他敷药。他讲汉语,讲四川话,带有浓厚的藏腔,讲到某一些字时就会跑调。他讲白马话的时候,多半在骂人。他淹没在我们汉族学生当中,显得孤僻、自卑,毫无记忆中张珠他的凶猛。惹人注目的倒是他的裙袍,不管是穿在身上还是晾晒在宿舍外面的铁丝上。
1986年夏天我一个人去王朗,坐敞篷车,由王坝楚到牧羊场,要穿过白马全境。当时的印象是,木皮和我们汉区没有什么两样;木座有一些像汉区,还有一些不像,公路边、河谷里、屋檐下、山坡上,时不时能看见打绑腿、穿裹裹裙、带毡帽插野鸡翎子的白马人。对白马的印象就是寂然,虽然山已秃兀,但水还好,至少从王坝楚到王朗整个夺补河流域的水土还是原始生态。一路上去,罗通坝、焦西岗、厄里家、稿史脑、水牛家、扒西家、赦如家、祥树家每一个寨子都还是宁静淡远的景象,不像今天有那么多镜头不能接受的东西(电线杆、电线、水泥地、砖墙、铁塔)。公路还是土路,少有桥梁,过沟过河汽车都是在水里行驶。从厄里家到水牛家河谷宽阔,有大片草滩,开着好几种野花。扒西家、赦如家和祥述家前后坡地上的荞麦长势很好,已经开花。二十一岁的我有了对原生自然的冲动,但跟原生自然还是很隔,无法融入,面对寂然的河流、村寨和白马人,还滋生了一点点厌弃感。那时,我喜欢的原生自然还不包括人,只是王朗的雪山、雪莲、冷杉、杜鹃花、红松之类。
阿波珠师范毕业回到白马,至今在小学教书。他是第一个考学考出去的白马人,他之前的干部、教师、职员都是推荐招生的。其中牛瓦,官至正厅;马华,今任广元市市长。阿波珠好像一直处在他们白马人的蒙昧状态,对汉人的文化,尤其对汉人的官本位不感兴趣。他完全可以学我们许多汉族教师,三十岁之前改行,走仕途,四十岁便可以弄个正科甚至副处。他是白马人,有政策上的优势,上头也有自己的族人。阿波珠也有对我们汉文化感兴趣的方面,比如生活方式,比如一些细节上的享受。除了特殊场合,他通常都穿汉服,他拿了驾照买了小车。我去白马,通常都住他们家、吃他们家,有时还带了外地的朋友。早先他在学校里接待我们,后来便是在他焦西岗的家中。他们家有一大院修建不久的转角木楼,有果园,有不断改进升级的火炉。我每次去,都是他亲自动手,煮肉、煮饭、炒菜。他女人在,只是不轻易出手,一出手就是擀荞根子。不过已经不在膝盖上擀了,搬到了案板上。阿波珠里里外外地忙,从扫地、拖地、抱柴到往藏式火炉里添柴,看上去非常乐意,毫无勉强的神色。他的身影、情态、笑意,包括沉默,会让你觉得他是最适合做这一切的。阿波珠不晓得禅,但他做事的每一动作都体现出了禅意。他还孝顺,对母亲说话很小声,身姿也很谦卑,他投给他八十三岁的母亲的目光始终是柔柔的,就像王朗里面松软的开着野花的高山草甸——我是在草甸里打过滚儿的。
我听过阿波珠唱酒歌——酒过三巡的时候,都是他自己要唱的。他人长的不算帅,个子不高,但他唱的酒歌是非常动听的,面部的情态非常地自然、自信——这样的自然、自信,我在别的白马人身上也看见过。我们汉人做事扭捏、假,白马人不,他们即使穿戴不好,脸没有洗干净,但一唱起歌来就是那么自然自信、生动;哪怕是胖子,身体臃肿,也有一种骄傲。
阿波珠在三星级饭店里唱酒歌,我也不觉得他离大自然很远。他一下子就投入了,把自己投入到了夺补河畔,投入到了远祖的涓涓血脉中。相反我们,就是裸身到原生自然中去,裸抱自然,也未必能融入。
我听见阿波珠唱的最酣畅的酒歌还是在白马。一个夏天,在祥树家,当时水牛家还没有修水库。酒喝到第三台,篝火只剩余烬,酒友只剩心腹。阿波珠在唱酒歌之前已经说了一些酒话,比如他老婆格门藻是白马十八寨最最漂亮的,比如他一个人徒手打赢三头野猪。他有些醉了,走路有些浪。他的老婆格门藻我认识,肩宽腰圆,顶天立地,压根儿跟美女沾不上边。阿波珠唱酒歌时我仰躺在院坝里,看着满天的星星,大颗大颗的,闪闪烁烁。他的声音很快改变了我的视线,我在夜空里看见了飞翔的雄鹰、秃鹫和鹞子,我听见了盘羊一声声的哀号。悲怆浇灭了他的燃烧。他是醉了还是醒着?他自己也讲不清他声音的来路。
阿波珠有很多细节,他的人生便是由这些细节构成的,我所见到的、描述的都极为有限。我没能见到的,在焦西岗的风中,在神山的星夜,在夺补河畔的草滩,要更为真实,更为生动,就像一只羊拿它的角去抵一棵桦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