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我们平武,尼苏一直是一个神话人物——幸福的神话人物,她是因为接触过神——见到过毛主席,还被毛主席问过话,上过当年的纪录片《光辉的节日》——被神化的。真的是“被毛主席问过话”,不是“与毛主席说过话”——毛问她的时候,她羞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我知道尼苏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白马女人,她体会到的是一个白马女人活在世上的辛酸苦辣,神话不过是人们强加给她的一种想当然的政治抒情。
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写县志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尼苏。最早是在一本地方史料中看见她年轻美貌的照片。她受到毛的接见、被说话也编入了1997年版的县志的《大事记》。从那时起,我便想见见尼苏,见见照片上那位年轻美貌、气质不凡的白马女人。我只是想见见,并没有去打听,便一直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在干什么。在我的想象中,这样的一位少数民族女性不是住在省城,也是住在市里。在想象中,我感觉到了与尼苏的距离,这个距离是当年的我还无力跨越的。所以见尼苏,仅仅是我个人的隐秘的冲动。
在后来的时间里,特别是在我想到要写一本关于白马人的书的时候,尼苏会浮现出来。照片上的身穿裹裹裙、头戴白毡帽、插白羽毛的漂亮尼苏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符号,一个被政治化的罗曼蒂克的白马女人的符号,也是我们国家少数民族妇女在毛时代的符号。这个符号在褪去光鲜之后慢慢呈现出锈迹,并显示出沉重哀伤的气质。
书迟迟没能完成,尼苏便也始终藏匿在谢幕的时代背后。谢幕的时代往往才是真实的,褪去人造光,还原成山水、石头、木头、牛羊、荞麦、青稞、洋芋、水磨坊这些自然的物件。就是不能置身在这些物件当中,不得不和它们保持一种距离,那么,能够送送孙辈、买买菜、散散步、在阳台上看看星星,也是真实的。只是老了,青春不复返,中年的健康不复返,身子骨完全没了那个时代的原始的欲望和痕迹——作为纪念。
当时间的扫帚扫除掉时代的尘屑,渐渐把伟大还原成平常,我遗忘了尼苏。这遗忘是我一个人的,也是一个时代的。我个人的遗忘完全是因为圣光的消退;时代的遗忘则如河水改道,把一个漂浮物遗弃。
2.2009年8月17日下午,我在岷山深处夺补河畔一个叫祥述家的白马人山寨第一眼看见尼苏,她跟另一位白马老妪从我住的杨麻格杨老师家的院前经过。我刚到祥述家搁下行李,坐在杨老师家的木楼下喝水。地震后这里差不多就没有游客了。我在午后的高原阳光里感觉到的是巨大的热烈的宁静,与我记忆里游客如织、彻夜欢腾的情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当杨老师的小儿子齐伟他告诉我,走在阳光里的其中一个女人就是尼苏时,我并不知道哪一位是尼苏。两个女人,一个是白马人的穿着,一个是汉人的穿着。她们背着背篼,并排走过去,一点不回避热辣的太阳。
尼苏出现了。我望着两个女人的侧影。
尼苏在,自然生出了采访尼苏的想法。把这个埋藏了十几年的想法告诉齐伟他,齐伟他说他们家和尼苏是亲戚,他可以带我去。我问齐伟他什么时候可以,晚上行不行?齐伟他立即面露难色,说尼苏很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
“很忙?她这么一把年纪,还忙什么?”我有些不解。
“忙猪啊,忙牛羊啊,忙地里啊。”齐伟他说,“都是替儿孙忙。儿子格波塔的两个女儿一个在绵阳打工,一个在北京打工,格波塔的家,格波塔的大女儿嘎介波的家,都要人照看。”
我问齐伟他尼苏今年多大岁数,齐伟他说有七十几了。可我觉得,刚才看见路过的两个人的面目,两个人的侧影,都不像是上七十的。
到寨子里去走。走尼苏刚才走的路,朝着尼苏去的方向。太阳光依旧强烈,间或有木楼的影子投在路上。我快步走过太阳光,停留在木楼的影子里观望。我是第三次来祥述家。不算路过。第一次是陪诗人蒋雪峰、刘强一行,记得活吞过一条羌活鱼,晚会结束游人散尽,与雪峰围着余火对饮到凌晨,回去写了《在祥述家抵达诗歌》。第二次是陪安昌河跟峨影厂的导演。这一回,震后第一次来,成了祥述家唯一的游客,可以独享它的宁静和寂寞。寨子显得异常地空寂,偶尔遇见一两个人从对面走过来,水泥路热烫烫的,行人的眼神却是悠闲清凉的。看见院落墙边睡觉的狗,或者是水泥地上玩耍的婴孩,都是一律的闲静。
看见一条小径通向夺补河,便走过去。小径的一边是木楼,一边是菜地。有木栅栏隔开了小径和菜地,我知道是为了阻挡牛、马、羊去糟蹋蔬菜。
以为小径前面有树可以遮荫,顶了烈日一直走,到了夺补河边也没看见有可以遮荫的树。面前是一座木板桥,桥下是奔腾的灰色的溪流。我已经很熟悉这条溪流了。在岷山更为幽深的王朗的雪山脚下,我见过它。要更为欢腾,更为冰洁。在王朗它还是两支,一支从大窝凼流出,另一支则出自竹根岔。即使在祥述家我也熟悉它,在木板桥上游不远处还有一座便桥,我曾经两次站在便桥上目送溪水。旁边岸上长着三五株百年老树——老白杨,怎么看都像是刺梨。对岸是一片开阔的洋芋地,洋芋、豇豆间种,有白马女人在地里挖洋芋,装束一点不懈怠,裹裹裙、花腰带、白毡帽白羽毛一样不少。万绿丛中,呈现的是极为优雅的劳作之美。
我便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看见尼苏的。依然不知谁是尼苏。两个白马老妪,躬身在对岸水边的一笼灌木丛。阳光在花腰带上闪耀,细风在白羽毛上缠绕。我站在木桥上看这一幕,看见的不是两位老妪,意识到的也不是。她们各自拿着一枝鲜活的灌木枝,从溪边走过来,走上地埂,也不用手去扶旁边的栅栏。我站在木桥上看这一幕,走过来的分明是两位少女。
我和她们在桥上相遇。她们手里拿的是一种野果——她们叫牛奶子,我们叫乔子儿(qiaozier)。我不知道应该写作哪个qiao。zier是“子儿”的儿化。看她们拿着野果轻松地爬上桥头,脸颊红彤彤的,可以跟少女相比。
“你是尼苏?”我问走在前面穿体恤衫的一位。
尼苏看看我,没有回答。我看看她手里的牛奶子,一颗一颗已经红透,果皮上有种朴实的迷蒙。
“那你是……”我把视线移到旁边穿裹裹裙的女人身上,自然也分出一些落在她手里的牛奶子上。
“她就是。”穿裹裹裙的女人用眼睛示意我。
我重新把视线拿回到尼苏身上。怎么看也不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六十岁都不像。有皱纹,但不是老人的脸颊,更不是老人的身材。尼苏身材匀称,依旧潜伏着活力,灰色的体恤衫显得很宽松,很休闲,且不失优雅。我注意到她的拱在体恤衫里的两只乳房还很有形。
我做了自我介绍。我说我是写地方志的,很想跟她谈谈。尼苏不解地看着我。不解地方志,也不解我。不解也是不屑。我改说我是写县志的,还说了“久闻大名”,这下她懂了,目光开始融化。我想告诉尼苏我是一位作家,又担心“作家”一词在她听来比地方志更为难懂。
谢天谢地,尼苏答应了我的采访,时间约在第二天。
回去看见“尼苏山庄”的木制标牌与杨老师家仅一户之隔,只是不在路边,要走一家木楼的当头进去。站在路上便能看见“尼苏山庄”的木楼。一栋转角的旧木楼,当头正对着公路,上面挂着电脑制作的巨幅图画。图画上方印着“尼苏山庄欢迎您”几个汉字。我把左边站着的白马少女当成了少女时代的尼苏,后来才知道是尼苏的孙女儿嘠介波。图画的右下方才是尼苏,已经老了,端详着手中的毛的照片,站的位置和姿势并不显眼。注意看,还会看见图画上印着“嘎介波的奶奶(尼苏)代表白马藏族于1964年在北京天安门广场被毛泽东亲自接见如今健在”两排小字。这个叙述显然有误,仅仅是用来招揽生意的。字很小,背景是黑黑的白马人的总神山。
傍晚散步,几次经过尼苏山庄都要停下来望一望。尼苏木楼上的电灯还没有亮,她或许还没从地里回来,或许回来了,一个人躺在火炉边的盘羊皮上回忆那伟大的瞬间。
夜里睡不着,一个人出到木楼上看星星。对于白马寨的繁星,我是有清晰的记忆的。与诗人蒋雪峰在祥述家抵达诗歌的那个午夜,那些繁星璀璨、润泽得犹如溪水中的宝石。看星星,也想尼苏,天亮就要与她坐在一起,对于我她还是一个谜,她可能透露给我一个怎样的谜底。凭第一印象,凭她采摘牛奶子的印象,她不会只是一个政治符号,不会只是一个时代的音符,她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白马女人,且很可能有着大海一样的沧桑。
3.18日早晨去色如家,又经过了尼苏山庄。色如家在祥述家下面一公里,因为水牛家水库变得很孤立,不好发展旅游,差不多还是旧时的模样,比祥述家要穷很多。色如家下去一公里是扒西家,寨子较色如家要大一些,07年与安昌河走访过,拍过照。
一路上我都在想尼苏,她是否起床,是否吃过早饭,我们的约访是否还有效。我担心有什么变故。毕竟是尼苏,见过太多的世面,接受过太多的采访,又是七十几的人。
从色如家回来,我直接走进了“尼苏山庄”。有一点激动,有一点惶然。云层开始有了变化,有淡然的朝晖照在尼苏家的木楼上。木楼下有几位穿便装的妇女端着碗在吃早饭。有坐有站。一位妇女躬身在给一个小孩喂饭。我走过去和她们打招呼,她们都站了起来,热情而好奇地看着我。
“这里是尼苏的家?”我问她们。
她们看着我,没有回答。看得出,她们并不是没有听懂我的问话,她们只是还想知道更多,比如我找尼苏做什么。对于尼苏的家乡人,包括尼苏的亲人,这都是一种复杂而又隐秘的心理。自1964年10月之后,找过尼苏的人不计其数,他们带给尼苏的未必都是幸福。周边的乡亲,包括尼苏的亲人(后来从尼苏口中得知她的丈夫便是其一),也未必都会抱着善意。当她们得知我昨天跟尼苏约见过,便为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穿着带拉链的夹克衫,里面白衬衫的领子扣得严严实实,戴一顶过时的军帽,显得不伦不类。看长相、气质,倒不怎么像是白马人。
“你是尼苏的……”我的话只问了半截,中年男子开腔说:“尼苏是我妈妈。”
“他就是尼苏的儿子,你找尼苏有啥子事?”这时,刚才不善言语的妇女们围了过来。我告诉她们,昨天下午在木板桥上尼苏约了我今天见。
“你是记者?”有妇女问。
“我不是记者。”我说。
“不是记者那你是做啥子的?”有人问我。
我笑笑,没有回答。我很想告诉她们我是一位作家。我走到尼苏的儿子面前(他正迎着我走上来)说:“我是地方志办公室的,就是给县里写县志的。”他像是听懂了,邀我去火塘坐,说火炉里的火还燃着。
说话间,太阳已经热辣起来,火塘是应该逃离的地方。问男子的名字,他说叫格波塔。问起他的母亲,格波塔先是说出去了,与一位妇女说过一阵白马话之后,又改口说在家里,并要带我去。其间,我不忘打开相机拍照。拍挂有巨幅图画的木楼,拍木楼下淡然的朝晖里吃早饭的妇女儿童。
格波塔带我没走几步,便被刚才和他说话的妇女叫住了。格波塔过去和她说了几句白马话,过来告诉我,他妈妈的腰伤发了,正在热敷,现在不好见人。
格波塔很腼腆,说话细声细气的,要我多多包涵,这是他们白马人的习俗。
格波塔要我先到他们家坐坐。他走在前面,我有选择地为他拍照。为他拍照,也是为尼苏生活的地方拍照。
从尼苏住的木楼往北、往东三四十米,便是格波塔的家,中间隔着一栋有箭竹篱笆和土墙的老房子。老房子颇有些颓势,但还有人居住,开着侧门,闻得到烟火味。我客套地赞叹格波塔家地盘宽、房子多,没去打听老房子谁在居住。
一只黄狗见了我便一直形影不离跟在我的脚边,让我每次按下快门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它突然狼性发着偷袭我赤裸在外的脚踝。格波塔看出了我的害怕,说他们家的狗不咬人,只要不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格波塔的话让我更加害怕,我觉出狗已经看出我害怕了。
淡然的阳光照在格波塔家的木楼上,照在漆了黄油漆的墙壁和大门上,阳光也被染黄了。格波塔走到屋檐下,要走上阶沿跨进大门,我叫住他,要他转身。镜头里格波塔的眼神是淡定的,比一个汉人都要淡定。这一点让我想到很多。一两千年,汉人的气味一直在空气里渗透。从空气到呼吸,到生产、生活方式,到血液,慢慢变成基因。就算格波塔身上没有一点汉人的血统,他也是很汉人的了,这是一种超越了生物学的文化学。
格波塔家的火炉燃着火,一锅水一锅臊子煮得翻江倒海,旁边灶台上浸泡着一瓷盆米粉。格波塔说他们都还没吃早饭。这个“都”里包括了他的妈妈尼苏、他的儿子小虎、他的从人大退休回来的幺嬢(尼苏的妹妹)、他的大女儿嘎介波留给奶奶照看的女儿。后来在我与尼苏的访谈中,他们都进来端起碗一一冒了米粉,在炊烟和水蒸气的映衬里做了我们访谈的背景。铁锅、锑锅、瓷盆、米粉、幺嬢,都是汉语词汇,看看它们,便更为明白什么是超越生物学的文化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