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孔子是否有这意思,但是于丹教授确实就是这么说的。对照于丹教授的“定力”,我发现我可能是一点定力都没有的。事实明摆着:一是我经常对世间的许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无法尊重,没能理解;二是我经常要为外物所动,而怨天尤人;三是我经常不能舍弃“那些……形式”。
不过,当我读到《坛经》时,倒是能得到一点自我安慰。六祖讲“定”时,总是与“相”联系:尽管人“本性自净自定”,但是“只缘触境,触即乱”,一乱自然就“不定”了。真的要达到“定”这样一种修禅的境界,则必要的条件是“离相”。当然,这“离相”却是很不容易的。我等凡夫俗众所理解的“离相”,约略等于“眼不见心不烦”或相当于“鸵鸟策略”;但以佛家观之,这“相”还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悟彻的,有“诸法空相”,也有“总相”、“别相”、“同相”、“异相”、“成相”、“坏相”的“六相”之说。那么,如果无相可言,则更无离相之说;如果相是无处不在的,则又怎能离之?
“离相不乱即定”,这当然是可喜的收获;但是,要想离相却又不太容易,于是烦恼生焉。小和尚在山上时,天天听老和尚讲经,看样子有点要“离相”了,要“定”了,但是,当他下山时,却要置身于相中;老和尚交代要小心躲开那会咬人的“老虎”,事实上却并没有去咬小和尚,而且看起来那模样还挺可爱。于是,小和尚“著相”了,乱了:“哎呀,乖乖乖,老虎她闯进我的心里来,心里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定力”大厦就开始摇晃了,开始哗啦啦倒塌啦。这又印证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了。顺带一句,现在有些人经常把这一句说反了,说成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究其原因,可能在于人们习惯地认为魔是坏的,所以应该低点;而道是好,当然就要高些。须不知,人家的原意是要说“学坏容易学好难”的道理,目的在于提醒修行的人要坚持不懈,要时刻警惕,要拒绝诱惑,要“神马神马”的。
人的“定力”尽管有一个“定”还有一个“力”,但事实上是极为脆弱的,如“道”一般,高不过尺;而对定力起破坏作用的某种力,却是极为强大的,如“魔”一样,其高盈丈。以丈攻尺,尺能顶得住吗?所以,即使人们能够修成定力,而这定力也不一定是可靠的;只要有“相”存在,“定”就要经常受到威胁,如同有“魔”存在,则“道”不可不小心的。当然,“相”或“魔”的存在,显然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此,修行的人能达到定力,进而修成金刚不坏之身,当罗汉,做菩萨,成佛祖了,的确是很让人佩服景仰的。
从禅宗的理论上看,定力是通过修习而来的。修习的方法主要是“离相”,不“著相”,也就是“坐禅”。读书据说也是需要定力的,而这种定力只能是从读书中来。这就进入一种悖论之中。如果天生就有了定力,则又何必去读书呢?如果没有定力想获得定力,则又要去读书。于是,我说读书会遭遇困惑,原因在于,我不知道哪些书有利于培养定力,又有哪些书非但无补于定力的培养,而且还会对已然所获的定力起破坏作用呢?
如此一论,又要进入另一层的讨论了,那就是对所谓“好书”、“坏书”的分辨功夫了。说到分辨,又要想到那英在某年的“3·15”晚会上唱的那首有关打假的歌《雾里看花》:“借我一双慧眼吧!”然而,谁能把慧眼借给别人呢?其实,慧只是定的功用而已:定为内体,慧为外用;自有内定,方有外慧。体既不存,何以用为?
于是,我对读书就越发的困惑且悲观了。回到开头的“老虎”上去吧。老和尚的“山下的女人是老虎”,不知是先验之论,还是经验之谈,若以慈悲之心度老和尚的慈悲之腹,可以肯定的是,老和尚对小和尚是关心的:他的愿望是,小和尚好不容易修起来的一尺之道,不要轻易就毁在女人那一丈之魔的手中。为了给小和尚有足够的威慑作用,他用了令人生畏的老虎来比喻:所谓“谈虎色变”也。看来,老和尚对“定力”这东西也是持可信可疑的态度的,否则,他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了。
不知道今天的老和尚是否也经常下山?要是他也经常下山,“女人”这一关大概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如果遭遇了“周老虎”,他又将如何应对呢?
想想,无论是古和尚还是现在的和尚,无论是老和尚还是小和尚,也无论是“土鳖”和尚还是“海龟”和尚,面对老虎,所谓的定力都将显得脆弱而苍白。对付像老虎一样的女人,也许还能挺住几个回合,但是,要是遇到像女人一样的真老虎呢?还有如孔子所言“猛于虎”的“苛政”虎,以及毛泽东所言的像“纸老虎”一样的“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虎呢?
这也是我读书之所以困惑的原因,因为在汗牛充栋的书籍中,是不可避免的会有“女老虎”、“纸老虎”、“苛政虎”、“周老虎”和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大虫的真老虎的。
“书山有路勤为径”,本来是可以不太害怕的;只是上山容易下山难,真的害怕的依然还是,书山脚下形形色色的老虎,咬不咬人呢?
最后需要画蛇添足的是,行文所需的“和尚”、“女人”等概念,只是不得已而用的比喻,丝毫没有冒犯的意思。读者高明,自有慧眼识之,幸甚。
猴子磨刀与孔子设计
有一个古老的寓言,说的是一只猴子看到樵夫砍柴,觉得非常神奇。有一次,猴子偶然得到一把柴刀,可是怎么也砍不动树木。于是,它去请教樵夫。樵夫告诉它,那柴刀太钝了,要在石头上磨一下。猴子听了樵夫的话,就把柴刀的锋刃垂直地放在石头上使劲地磨。结果当然是把刀刃磨得和刀背一样厚,越磨越不好使了。猴子很沮丧,也很气恼,它得出的结论是:不是这把刀有问题,就是樵夫所教的方法不对。
讲说寓言的是人,也包括樵夫在内。如今人们依然能够使用柴刀砍柴,而猴子到底没有学会使用柴刀,它们仍然还是靠爬树采摘过日子。
人与猴子的区别,也许就是被这把柴刀劈开的。关于“孔子搞设计”的话,则来自于辜鸿铭。被称为学贯中西的文化怪杰辜鸿铭,早在1914年的一次演讲中就指出,“孔子对中华民族的伟大贡献,就在于他抢救出了中国文明的蓝图”,并且对这个蓝图“又做了一个新的综合、新的阐发”。
在2500年以前,孔子看到了社会的苦难和不幸,他认为罪恶并不在于社会文明建设本身,而在于这个社会与文明采取了错误的路径,在于人们为这个社会与文明打下了错误的基础。在他的晚年,当他已经意识到无法阻止文明毁灭的时候,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作为一个建筑师,看到他的房子起火了,屋子在燃烧、坍塌,他已明白无法保住房子了,那么他所能做的一件事,自然是抢救出房子的设计图,这样才有可能日后得以重建它们。”辜氏如此断言。
猴子仍在山中上窜下跳地采摘果子充饥,人类对动物亲善有加,有时候还自作多情地对它们加以保护。而孔子呢?他老人家早已被放置在各地的庙里,一年中还偶尔能吃上几回冷猪肉。孔子只办过学校,从来没有开过什么店铺,但是后人却硬要去拆“孔家店”,要“打倒孔家店”;折腾了不知多少回,现在又有许多人要来重新装修“孔家店”,想卖一些自己的货色,以图赚得许多银子。
我突然想到,我们在很多时候是不是还只停留在猴子的水平呢?孔子把“柴刀”给了我们,这“柴刀”本身是不是有问题呢?孔子还教给我们“磨刀”和使用“柴刀”的方法,但是,这方法我们会正确使用吗?我们是应该再仔细看看孔子抢救出来的那些“图纸”,还是去问山中的那些猴子呢?
假定我们确实是从猴子那里走出来的,那么就应该可以看懂一些图纸,而不应该把自己降低到猴子的档次了。还须特别提醒一下的是,樵夫教给猴子的磨刀方法是:把刀刃平贴着磨刀石来回摩擦,以使刀口变得更薄一些,根据斜面原理,砍起柴来,自然就锋利而省力了。于是,可以肯定的是柴刀没有问题,磨刀的方法也对;同样,不管是孔子抢救出来的图纸还是孔子自己设计的图纸也没有问题;问题可能在于猴子操作错了或者我们施工走样了。
性情中人与“头家脾操”
性情中人,大约是一种尊雅的称谓。凡有人被称为性情中人或自称为性情中人,其格局、气象就上了一个档次。性情中人,还可能是一种符帖,一旦帖在身上,即可消灾弥难、逢凶化吉,犹如“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一样。
我们这里乡下,还保留一些古俗。比如结婚吧。乡下人结婚时,要在“新房”(即所谓洞房也)的门框上,挂一个用麻袋装着的竹筛子;在筛子上挂三张红纸条:两条斜挂的分别写着“奉麒麟到此”、“奉凤凰到此”,意思是迎接瑞兽瑞禽到来,以抵御恶兽凶禽的捣乱;中间上头横挂的一条则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意思是今晚有姜太公在此担任安保,一切妖魔鬼怪,识趣的就赶紧给我躲得远远的。
说某人是性情中人,也有此等功效。比如说,纪委书记喝多了,开车被交警拦住了,要测试酒精,要是旁边有秘书什么的,出来打个圆场,说:“哎呀,算啦算啦,我们这书记也是性情中人……”或者,镇开发办主任要去桑拿,遇到长得好看的小姑娘,就把人家摁在沙发上,还拿钞票抽人家小姑娘的头,这时,要是同去的人能够机警地说:“哎呀,算啦算啦,我们主任也是性情中人……”一般地说,后面就不会有什么不堪的或荒唐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大家都认可,性情中人本来如此。
魏晋时期的性情中人大约都被收在《世说新语》的“任诞”一族中了。
比如,“竹林七贤”就是。七贤之一的阮籍就算一个。这位步兵校尉比较爱喝酒,有一回喝了一些,就靠在邻居的一位开酒店的美女身旁睡了。这美女的老公“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于是就放心了,当然也就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阮步兵到底有没有什么意思,除了他自己,大概是没有人知道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没有什么动作,比如没有把美女摁在沙发上,然后拿银子敲人家的头。当然,也没有把美女摁在椅子上或床铺上,乱摸人家的胸脯。这在古人有一种说法,叫做“发乎情而止乎礼”:看人家长得好看就“发乎情”了,“发乎情”了就蹭到她的身旁,蹭到身旁了又不敢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动作,因为想到了还有一个“止乎礼”在,于是乎,止了。
从魏晋至今,时间过去约一千五百年,按三十年一代来算,经过了好几十代,以“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伟大论断来看,这“性情中人”的成色,大不如前,也是自然的了。如今的许多人很容易“发乎情”,一“发乎情”就很难刹车而“止乎礼”,甚至有时“发乎情”也直接就变成了“发情”。这也可能与现代汉语较少使用“之乎者也”有关,古语说“发乎情”,现代汉语就说“发情”了。
能被《世说新语》收录的性情中人,大都是当官的,即使不是现任的,也差不多是退下来的或者因故被免掉而尚未“复出”的。虽然现在“网语”所说的“C民”、“P民”们也有情,也是性情中人,只是不敢如官们那么任性放肆地发罢了,或者根本就没有资格发、发不出来,所以,“性情中人”只能是当官的专用符贴了。
我经常会为草根、泥土的睿智机警与幽默俏皮所折服,深以为“学在民间”是颠扑不破的至理。比如“脾操”一词,就是我们这里民间方言中的一个,它意蕴之丰富,表达之精准,真真的令人叹服。
我们这里的民间方言,有很多难以用文字书写出来的,“脾操”就是这样的例子。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两个字,但根据意思的理解,我就想当然地用上这两个字。因为我听人们在讲到“脾操”时,通常包含有脾气、脾性、性格和行为习惯、处事风格以及言语特色等意思在内;这个“脾”字显然是落实了;但是,还有个“操”或“草”,到底用哪个合适呢?我想起小时候老师写成绩单时,右边有一栏叫“操行评语”,加之后来又学习到了“德操”、“操守”、“节操”等词,就坚定地相信,“脾操”的“操”一定就是这个“操”了。所谓的“操行评语”,我想,那就是老师对我的“脾操”的概括性评价。所以,在我讲这个“操”时,千万不要以为是粗话、脏话。非但不是粗话、脏话,而且还是雅语美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