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先进第十一》)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先进第十一》)这是《论语》中篇幅较长的一章。这一章趣味性强,读起来很有味道。其内容,主要是讲孔子的四位弟子陪着孔子闲聊,谈论各人的理想志向,孔子对各位的言论表示出不同的态度。其中,子路抢先发言,其率真情态,跃然纸上,但并没有得到孔子的充分肯定,而是受比较轻微的批评。子路受到孔子批评的原因不是谈话的内容,而是谈话的方式。孔子认为作为君子,应该稳重些,“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但子路恰恰是不够稳重的。孔子刚刚提议大家谈谈自己的理想志向,子路就不假思索,没有谦让,第一个抢着发言了。孔子说这是不懂礼的表现。比如现在开讨论会,第一个发言的人,经常受人腹诽,以为那是爱出风头,或者有意奉迎主持人。曾有个老师给学生讲礼仪课,提出“无名指原则”,即在十人规模的讨论会上,争取在第四个发言是最合适的,早了太显,迟了太隐云云。其实,我前面说了子路是一个可敬可亲可爱的人物,也正是表现在这里。这人一点也不虚伪,心中有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因此,在《论语》中有个“率尔”,就是说太草率了一点。而孔子对他的批评也不是很激烈的,并且没有当场让子路下不去。这正是孔子教育方法的高明之处。孔子对他仅仅只是“哂之”,就是稍稍地笑了一下,表示很温和的否定。《论语》不但在思想性上表现为丰富和深刻,而且的文学上也经常有传神之笔,这里就是一例。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孔子的教育方法是极为高明的,无论是批评还是鼓励,他对分寸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
二十五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颜渊第十二》)这一句孔子对子路的评价,既有褒的成分,也有贬的意思。古代审案判决也是很认真的,就是至少要比较全面地了解情况,原告被告的话都要听,那叫“两造”,一面之辞叫做“片言”。“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是一种推测的语气,带有商讨的余地。孔子说,仅听一面之辞就敢断案,大概只有子路这个人吧?我们可以读出两层意思来,一是子路敢作敢为,敢于承担责任,作事果断,不拖泥带水;另一方面也看出子路的主观武断,行事草率,性情急躁。当然,如果放在今天去当法官,那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向子路同志学习,也要注意批判地学习,对他的“果”要作一分为二的分析。
“子路无宿诺。”(《颜渊第十二》)
这一句所要表达的意思和上一句差不多,也是表现子路的直爽和守信。子路一对他人承诺了什么事情,他是绝不会拖延或背信,而是要尽快兑现的。宿是保留的意思。这种作风要是放在今天,那一定很受群众欢迎的。我们现在很多办事窗口也有限时办结的承诺,比如今天能办的事情绝不拖到明天之类。但是,在《论语》里是说子路这人的品德和性格,而不是制度设计。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公冶长第五》)子路是个急性子,得到什么经验或体会,就要马上付诸行动的,而不是那种迟疑不决的人。但是,从后面一句“唯恐有闻”可以帮助理解前面的话。古人有闻,不是简单的听到什么话或什么事,而是听到并且能理解某个道理或原则,获得某种知识或经验。这和今天有些人轻易相信网络谣言是不同的。子路重行动,快人快语,但是耐心不够,特别是有些比较麻烦复杂的,需要持之以恒去完成的事情,他可能不太愿意去做。比如说孔子告诉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要他做起来可能就比较困难些了。所以,他很害怕老师又要告诉他什么新的道理了。我们说子路可爱,这也可以算是一个方面的。这就象有些耐心不够的人,怕学新知识一样,听别人又要告诉他什么新内容时,他就会很不耐烦地说:“嗨嗨嗨,前面你说的我还都学不会呢,你又说什么样新玩艺了,烦!”当然,如果是制度设计或政策规定朝令夕改,也会让老百姓无所适从的。
二十六
我们还可以从子路所经历的与孔子有关的一些事件,来进一步理解子路的性格特点,从而进一步来把握孔子和《论语》的思想。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第六》)这是孔子一生中最受后人争议的一段公案。在“批林批孔”的时候,有人拿这一事件来证明孔子是一个伪君子。现在有一些关于孔子的影视作品,也很喜欢拿这段“公案”说事,并且不无渲染炒作之嫌。为什么呢?
我们要从南子来说起。南子是卫灵公的夫人,颇受宠爱。能够成为宠姬,自然是有一定资本的,特别是要有三个必需的条件:一是年轻,二是漂亮,三是风骚。这对任何一个受宠的女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南子当然具备这三个基本的条件了。如果仅仅只是前两点,那么孔子去见南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南子还有第三个特点,这就让孔子去见她有了好些不便了。南子是一个浪荡的女人,这在卫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卫国还有一个美男子,叫宋朝。宋朝和南子私通大约也是卫国上下众所周知的事情。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据说“巧言”是指祝驼而“令色”就是指宋朝了。南子并不只是和宋朝有一腿,她可能还有更出格的事情。受宠的女人常常又是大权在握的人,谁想见卫灵公,这一关是绕不过去的。如今有一种普遍的现象,就是那些被查处出来的腐败官员,大抵身边总有若干个如南子一样的人;当然,若官员为女性,面前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孔子想向卫灵公推销他的政治理想和主张,看来也是迫不得已找到南子的门上了。如果孔子是一个很一般的人去见南子,那也没什么,但是孔子又恰恰也是一个美男子,况且他当时的名气也是相当大的。这一些因素综合在一起,大多数人都不免要往“那个”方面去推想了。子路热爱老师,就算他不会像别人那样去想自己所尊敬的老师,但对老师因这一举动而可能招来非议,肯定也是不高兴的。
面对学生的误会,孔子怎么办呢?孔子对着子路发誓说,我所做的,如果有什么非礼之想非分之举,那就由老天来惩罚我吧。“天厌之”是受到老天的厌弃。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发这样的誓,可以说是很严重的了。
我们如果想象当时的场面,一定会觉得非常有趣了。子路不悦,肯定也会说几句半真半假的话来,孔子听了又不知道怎么来向学生解释,一着急起来就发誓了。也正因为有这一节,我们更觉得这两个人物的形象丰满了。其实,子路确实是误会了孔子。按《史记》所载,孔子见南子一是迫不得已,二是在整个见的过程中都是规规矩矩的,合乎礼节的,没有可以批评的细节。不过,作为学生,也只有子路敢于对老师直言不讳,认为孔子在见南子这件事上多少有失检点。由此可以看出古人尤其是古圣人,并不是后世所强调的那么完美,唯其不尽完美,方见其真,方感其亲,方信其然。
二十七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述而第七》)
“不知老之将至”是一句名言,其出处在此。意思是不服老。这句话是孔子对子路说的。其背景是,有个叫叶公的人,向子路了解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以孔子当时的名气,叶公并不是不知道的,他问子路,主要想知道子路对孔子的评价是什么样的。这可能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子路没有回答叶公。这一次子路倒是很小心,没有乱说话。在领导身边工作的同志,就要向子路同志学习,不该说的话不能乱说,没把握回答的问题,不要乱表态。但是,这也不好,受到了孔子的批评。孔子的话显然有责备的意思。你怎么不说呢?怎么不告诉他呢?孔子说,你就告诉他,我们的老师是个非常勤奋,非常乐观,而且不服老的人嘛!就这么简单嘛。孔子向来没有说自己有多聪明,也没有说自己的道德修养有多高,但他能肯定自己很用功,能不懈地追求真理。这实际上也对子路进行教育。当然,孔子可能也希望学生们,有机会就替他老人家宣扬宣扬。由子路的“不对”,也看出孔子有不能免俗的一面:那么好的一个机会,干吗不替老师吹捧吹捧呢?
二十八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子曰:“丘之祷久矣。”
(《述而第七》)
这是子路经历孔子生病的一件事。前面我们已经有所了解,孔子是一个达观的人,特别是对待鬼神之事相当理智,采取存疑不究、不置可否的态度。这一点值得我们现在的人学习的。这件事的大概意思是,孔子病得不轻了,子路对老师很忠诚,很关心。那时医疗水平有限,眼看老师的病不见好转,他非常着急,于是就向孔子建议去向神灵祈祷,请求神灵保佑老师,让老师早日康复。孔子听子路这么一说,就反问子路说,有这回事吗?去祈祷一下就有效了吗?子路说有,而且还引经据典地说有关“诔”的书上就有这样的话,说是向神灵祈祷嘛。听子路这么解释,孔子既不反驳,也不赞同,只是说一句高深莫测而又极富幽默感的话:要是这么说,那我很早以前就祈祷过了。这段话表达了多层意思:其一,古人相信命,说是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这是当时社会的普遍观念;其二,孔子认为向鬼神祈祷,目的是请求鬼神赦免罪恶,但他没有罪恶,所以没有必要;其三,孔子平时对所谓的鬼神都是敬重的,祭神如神在嘛;其四,子路引经据典错了,“诔”中的话是适用于死者,为死者祈祷的。这段话让人油然而生对孔子的敬重之情,所以他当时的学生就认为他们老师的品德和学识是“仰之弥高、钻之弥深”。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闲,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子罕第九》)这一次的病不知道是否与“子路请祷”的那一次是同一次,但是可以肯定都是关于孔子生病时,虽然病情有所好转,子路还是很着急,也许还超越规定为孔子操办后事,成立个治丧委员会什么的呢。这里可以看出子路对孔子是很忠诚的,但由于子路性子急,经常会帮倒忙,好心办错事,反而受到孔子的批评。有些事急不得,尤其是后事,人还没逝气,就急急忙忙地料理后事,不但忌讳,也容易让人以为居心不良。当然,这里面主要是讲孔子对子路的教育在于要遵守规矩,要做老实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能有伪诈和文饰,就是说做到遵规守矩,真诚处事。
这段话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是直接批评子路不应该违反规定而欺诈,即使人可以欺诈一时,但是天是不能欺诈的;第二层,孔子没有享受国君待遇的资格,所以不能让学生来当臣下,只要实实在在的享受老师的待遇就足够了;第三,孔子还没有落魄到不得下葬的地步,马马虎虎也是可以过得去的,所以不必那么着急:我还没有断气啊,何必忙着为我办丧事呢?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乡党第十》)这段话向来都是比较难理解的。其障碍在于两个字:色,共。这两个字的障碍扫清了,整句话可能就比较好理解了。有的研究者认为,色是鸟字之误,共是一种捕鸟工具。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理解了。这一段话是讲子路捕鸟的故事。“举”和“作”都是开始行动的意思。“集”字在这里使用正是这个字的本义,即一群鸟一起停在一棵树上,后来就引申为集中。嗅,闻。文字的障碍扫清之后,来理解整句话就方便了。其实,这句话的核心在于“时哉时哉”,一切事情都要从具体的实际出发,包括时机的把握。孔子对子路说的这句话,意味深长。大约意思是:看看,着急什么呢?捉不到了吧,时机没有把握好呢。不知子路是否领会了老师的言外之意。
二十九
方孔悝作乱,子路在外,闻之而驰往。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乃下石乞、壶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孔子闻卫乱,曰:“嗟乎,由死矣!”已而果死。故孔子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於耳。”(《史记》)孔悝作乱的是是非非,我们姑且不论。我们只从子路趟入卫国这滩浑水,就能预见到他的结局了。其实,知徒莫若师,由不得好死,孔子早就有了预言。这叫性格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