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向孔子求教有关政务活动的知识,或者说想学当官的本领,搞政治的权术。孔子告诉他,做到两点,第一是带头,第二是指挥。这和现在的“领导”一词的意思极为一致。当领导首先就是领。领,当然是走在前面了。现实的语言中有身先士卒,表率作用,带头模范,等等,都有这个意思。更明白的是“当好领头羊”的说法。导,就是引导,指挥,叫大家怎么去做,安排任务给下面的去完成。这里面的顺序很重要,必是“先之”,然后才“劳之”。顺序乱了,政治肯定要失败的。我觉得现在的领导培训,没有把《论语》列为必读课本是一种遗憾。子路在这里向孔子请教,是真心实意的,所以他觉得如果做到这样了,可能还是不够的,所以就请求孔子再讲得细些,或者说还有其他的什么要求吗?孔子一贯诲人不倦,于是就再说一句“无倦”。意思是“先之劳之”不是一阵子的事情,而是坚持下来,贵在坚持,持之以恒。毛泽东也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为政”是领导,这和当官、当干部有些区别。官者管也,古人也认识到,管理与服务的关系。干部,是从日本引进来的一个词,最初是被用在党组织建设上。干部相对于支部而言。干部是上一级的组织,支部是下一级的组织。在党的二大上,就提出中央之下建若干干部,每一干部之下设若干支部。这是用树型结构来比喻的。树有树干和树枝之分。所以,我认为讲领导很好,很合适,既领又导,“先之劳之”。子路能主动向孔子求教,而子路的问题指向,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孔子的理想主张,所以,我说子路是孔子的镜子。
八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宪问第十四》)
事君,就是给君王做事。如果引伸开来,也可以看作是为上级做事。但是,这里不是说如何完成上级下达的各项任务,而是重点说处理上下级关系的原则问题。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第一条是要讲真话,报实情,同时还要时刻注意维护领导的威信,“勿欺也”。第二条,与第一条相关,但实行起来更难些。讲真话有时不免要冒犯领导,但是出于大局考虑,出于对领导和事业负责的精神,还要不怕冒犯领导,有时候确实有必要“而犯之”。这一点孔子在《孝经》中也提出过:
“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谏诤章十五》)真正的忠诚,就应该敢于批评领导的错误;真正的孝,就应该指出父亲的不是。
九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进第十一》)傅斯年在论孔子时说,孔子既有天命论,也有人定论。因此,孔子是处在矛盾的春秋时代的矛盾的思想家。但是,按我的理解孔子更重视人,他看到人的不幸,自觉担当起拯救的使命,这应该是极为可贵的精神。尽管这里都没有正面回答子路的提问,但他的价值取向是明确的,即重在事人,重在知生。仅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出孔子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思想家。在回答子路的两个反问句子中,我们显然可以感觉到他对现实的不满。唐代的李商隐写了一首吊贾谊的诗,诗云:“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这是批评讽刺汉文帝的。孔子的态度正好与汉文帝不同,他是“少问鬼神问苍生”。顺带一句,这汉文帝却也是二十四孝之一,他的主要事迹是每次给妈妈喂药,都要自己先尝一下,奖状上写的是“亲尝汤药”,颁奖词是“三年如一日,难能可贵”;该皇帝死后,悼词曰“孝文帝”。汉文帝迷信,李商隐所处的晚唐时期,皇帝更加迷信成风。现实一些当官的也迷信,有的腐败分子也去求神问佛,希求不被查处。子路接受老师的教诲,后来去当蒲大夫,着力于改善民生,政绩很好,孔子到那里考察一下,相当满意。在对待生死人鬼关系上,子路也是孔子的镜子。
十
子路问勇。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阳货第十七》)
子路向来是以“强勇”闻名的,因此,当他问到“勇”的问题时,孔子特别强调了“义”字。古人解释“义”,“义者宜也”,就是说行为应当适宜,符合普遍的规范、原则、公理等等。如果没有“义”的指导和约束,无论什么样的人,“勇”都是有害的。可见,这也是孔子对子路的“逆折”之教,与“由也兼人,故退之”的方法相统一。在《论语》中,君子、小人出现的频率特别高,但是,君子和小人在不同的地方使用,通常都会有不同的意思。有时候君子是指道德高尚的人,有时候则是指社会地位高;小人也是一样,有时是指道德水平低,有时则是指社会地位较低的人。整句话的意思是,有道德修养的人,首先要注意的是做事情合宜,要讲原则,遵守规范,符合公理,否则,社会地位高的人太勇了,就会作乱,社会地位低的人太勇了,就会成为盗贼。现在我们也经常会看到这种现象,有些高官,胆子太大了,于是犯罪了;有些贫穷的人胆子大了,就去干抢劫偷盗的勾当了。究其原因,就是没有一个“义”字的指导和约束。在古代“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后果更加严重,主要是说会犯上作乱,破坏性更大,因此古代的犯上作乱,是死罪。这和流氓一样,没文化的流氓和流氓无产者,其危害往往较小,而贵族流氓和有文化的流氓,其危害往往相当可怕。子路问勇,孔子这样回答,可能是要告诉子路,你很勇,但要特别注意,不管你当君子还是做小人,都要把握好一个“义”字。
十一
子路问仁。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宪问第十四》)孔子论人很少以仁轻许,但是,对管仲却多次提到管仲的仁,这对我们理解什么是仁很有帮助。在这一节里,师生三人共同讨论一个历史事件,子路和子贡对孔子评价管仲之仁都不能很好理解,孔子对此二人之问,分别做了解释。如果用现在的话语来说,管仲是从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来考虑问题的,而不是狭隘的江湖义气,正因为“管仲之力”,“民到于今受其赐”,这与“匹夫匹妇”的仁是根本不同的。子路能问到这个问题,说明他的思想是与孔子很接近的。俗话说学问学问,就是学着问。能够向老师提出这样的“问”,说明子路真的“学”得不错呢。
十二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宪问第十四》)现在我们的方言中,经常也有用到“成人”一词,意思和这里说的“成人”一样,比如说“某个人无成”即某个人“人做无成”,如果某个人表现很好,我们也称赞他“这个人人做有成”。实际上是说人应该怎样才算符合人的标准要求。后世之孟子更以“仁、义、礼、知”“四端”,对何以为人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孔子认为,做一个人,至少应该有这么几条:知、不欲、勇、艺、礼、乐。孔子讲成人举了四个人作为例子,前三个都是前辈了,只有冉求是同时代的人,他们有的聪明,有的不贪,有的勇敢,有的多才多艺,同时又都懂得礼乐。在孔子看来,此数者兼备,方为成人。子路受到启发,于是发表自己的看法,但认为只要有三点就可以成人了,这就是“义”、“勇”、“信”。义,是不贪欲,“见利思义”;勇,是不怕死,“见危授命”;信,是在任何艰难困苦中都坚持自己的理念信念和誓言,“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尽管孔子的要求是比较高的,到了子路这里有些“打折扣”了,但是,事实上子路是得孔子思想的精华了,而他所得到的都是些管用的东西。或许在他看来,冉求的那种所谓“艺”,大约是不那么重要的。当然,经子路折扣以后的这三条,如果放到今天,要大家都能做到,我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十三
子路问士和君子。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兄弟怡怡。”(《子路第十三》)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宪问第十四》)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第十五》)作为一个体面的士,与朋友相处,要相互切磋,相互监督;和自己的兄弟相处,则要亲亲热热。士,大概可以看作是君子的基础,要成为一个君子,首先就应该成为一个士。所以,君子的标准更高。对于君子,孔子多次讲到,对不同的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孔子有不同的回答,这正是孔子因材施教的体现。子路向孔子问君子,孔子的回答有三个层次。其一是自己要修养好,同时尊重身边的人,也就是与自己相处的人。子路再问,这样就够了吗?孔子再告诉他,自己修养好了,尊重他人,还要让他人觉得安全,安宁,安生。子路又问,孔子最后告诉他,真正的君子应该让天下的百姓都得到安全,安宁,安生,但做到这样太难了,就是古代的圣人尧舜也感到困难。子路老爱追问,孔老师有点不耐烦吗?应该不会吧,因为孔子向来就是“诲人不倦”的,不过听那口气,似乎有点那个什么的。如果对这三个层次给出一个名称,是不是可以认为是正人,仁人,圣人呢?
那么,当了君子是不是就永远是君子呢?回答是肯定的,既然称为君子,他就应当能够持守得住。即使是处在逆境中,遇到困难时,他也仍然能够保持君子的品格,经得住各种艰难险阻的考验。所以说“君子固穷”,这是君子与小人的根本区别。小人一碰到困难就崩溃了,所以说“小人穷斯滥矣”,小人一遇到麻烦就乱来了。鲁迅的《孔乙己》里面,孔乙己就说了一句“君子固穷”的话。还有后面的“多乎哉不多也”也是《论语》里的话,原句是“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我们通常说“学问”,它的一种解释是“学着问”,也就是善于提问题。从子路向孔子提的问题,可以看出子路所关心的是一些什么事情,从这里面也可理解子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可以发现,子路很关心从政,他本来就是以政事见长的;子路很勇敢,所以就特别在意勇的涵意;子路希望成为君子,于是就问了成人、士、君子和仁等一类的问题。在古代,从事政治活动,自然是处理与君王的关系,还要参加许多祭祀活动,所以他也问了事君和事鬼神以及生死的问题。尽管子路在向孔子提问时,是处在被动的地位,但在师生答问中,多方面地反映出孔子的思想,所以,我认为,子路的确是孔子的一面镜子。
十四
事实上,子路作为孔子喜爱的弟子之一,受孔子耳提面命也是经常的。从孔子对子路教诲中,我们不但可以从更多侧面了解子路,同时,仍然能从子路的身上看到孔子思想的影子。
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为政第二》)孔子一向以好学自许,他自己都说,讲聪明仁义之类,可能很多人都和我差不多,甚至还比我好,但是,要说学习方面,大概是很少人能比得我的。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第五》)孔子的意思是说,在一个不大的乡村里,肯定有像我这样讲忠信的人,但是像我这么好学的人大概是很少,甚至可能还找不到呢。好人未必好学,好学未必就是好人。正因为自己好学,所以他对待学问也是极为严肃认真的。对于子路,他知道这位弟子平时性情比较急躁直爽,担心他的学问不扎实,所以在这里强调了做学问的态度。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千万不能半懂不懂,或者不懂装懂。敢于承认自己在一些什么方面不懂,也是一种学问;老是在人前显示自己什么都知道的人,不一定是有真学问的人。
孔子对自己做学问非常严格,因此,他对弟子的要求也是很高的,比如在评价学生时,他就认为只有一个颜回是好学的。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先进第十一》)孔子的学问也是积累起来的,这在论语中是经常可以看到的。
“入太庙,每事问”,尽管按他自己的意思是说这是礼节,但也看出他的好学是一贯的。如: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