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先制作23份新闻夹(内含新闻稿和背景资料的文件夹)、8张桌卡和5张胸卡还是先通知18家媒体记者产品发布会的时间地点呢?柳筱绯一边看马经理发来的电邮一边啜一口浓咖啡,顺便听一耳朵餐室里同事们都在聊些什么。餐室本来就是公司的社交中心,添置了那台瑞士卢塞恩牌儿自动咖啡机以后,越发热闹了。同事的升迁婚育,冲杯咖啡的工夫就能打听个八九不离十。
大家打心眼儿里感激去年年底老板的虚荣心大爆发。话说那天上午宋老板带三员干将直奔望京街戴姆勒大厦拜见梅赛德斯-奔驰中国的管理层,为争取公关代理资格进行最后一轮游说。经过初步筛选,共有五家公司入围。五路人马同场竞技,口吐莲花,逐个推介自身实力。由于准备充分,奔驰当场拍板,决定跟他们公司签订为期一年的代理合同。年底旗开得胜本该高兴才是,但一个小插曲却令老板不爽:当年的同门校友儿、如今的竞争对手老曹对于败在他手下颇不甘心,临别时苦笑着跟他握了握手,酸溜溜地低声说:“想不到你个连咖啡都不会喝的土包子居然把老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这话正好插中了宋总的肺管子:他来自穷乡僻壤,靠着不服输的玩命劲儿考上了名牌大学,在北京开了公司站稳了脚跟,虽说比不了达官显贵富商大贾,但无疑已经跻身“先富起来的一帮人”。乡音早就改成了熟练的普通话,还经常夹杂着外语和时兴的新词儿,奥迪A8里经常播放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十足老板派头儿,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土里土气的穷小子了。现在被手下败将奚落成土包子不禁恼羞成怒,然而当着客户的面儿却只能强忍怒火。离开戴姆勒大厦,他没有直接回公司,而是直奔新光天地的咖啡机柜台。随行的下属为公司着想,提醒他在网上买更省钱。他大喝一声“闭嘴”,拍出信用卡摔在柜台上,方才出了口恶气。同事们听了这个段子,都觉得这个倒霉的下属拍马屁不长眼,实在活该!丫只顾向老板表忠心,却不体谅大家的心愿:
老板好不容易大方一回,拦着他干吗?老板给公司起了个地道的洋名儿,翻译过来叫“认知传播”,要求员工以英语名字相称,把外企的范儿拿得足足的。实际上呢,工资和福利跟在华经营的西方同行相比差了一大截,连圣诞节都不放假。终于有免费咖啡啦,多好!不过,听说外资律师事务所都给员工准备免费的灌装饮料和水果小吃呢,更不必说谷歌员工能够享受免费午餐、健身、理发、按摩、洗衣、洗车,每年还能白得一部手机!可惜是安卓的,不是“爱疯”。好像是个单位就比这家强,是个人就比自己混得好啊!
上班儿才一年,柳筱绯觉得自己比上学的时候浮躁、功利多了,甚至有些市侩。上学的时候她也会留意谁得奖学金,谁衣着时髦儿光鲜甚至谁的家庭背景好,但毕竟还能踏实看书。对于媒体报道的大学生就业难,觉得未免危言耸听,夸大其词。校园里的课程和各种社交娱乐活动很容易令人上头甚至沉溺其中,给人一种虚幻的充实感、归属感和安全感,似乎这么挥霍青春是顺理成章的,毕业后的柴米油盐是很久以后的事儿,再说那么多成功的校友儿当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她来自内蒙包头的小康之家。尽管父母供她这个独生女儿负笈来京并不算吃力,她并不拒绝打工挣钱的机会:总是管父母要钱买时装和化妆品,毕竟不好意思。她卖过快餐,也当过接线员和礼仪小姐,钱当然不多,但总比没有强啊。挣了钱就去秀水、雅秀买些高仿名牌过把瘾。大二的时候,有位在认知传播公司当差的师姐回母校招实习生,她被师姐看上了,从此投身公关行业。起初觉得这份工作能接触多个行业的客户,新鲜有趣。毕业前夕,获悉有本事有路子或者既有本事又有路子的同学先后找到了高薪的美差,未免心动,给其他公司发去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获得面试机会,最终也没了下文。失落之际,高璋骏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安慰道:“急什么,我们还年轻!先攒几年工作经验,将来机会有的是!”但工作一年后她觉得指望将来翻身的设想可能过于乐观了:随着中国经济日益发达,市场趋于成熟,留给小人物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少,像吴士宏那样儿从勤杂工跻身跨国公司高管的传奇如今简直成了神话:当年吴士宏靠自学英语考试成绩就能进国际商业机器公司,而今几乎任何职位都需要本科文凭,一流公司的校园招聘则只面向屈指可数的名牌大学里的优等生。像她和高璋骏这样二三流院校的毕业生也就只能在二三流公司积累经验,啥时候儿才能熬出头啊?
目前她最大的乐趣成了翻阅时装杂志,这样既可以过干瘾又花不了多少钱。当然最好别当着璋骏看,免得刺激他。在商场、办公楼或是街头,总能看到年龄相仿甚至比她更年轻的女孩穿着光鲜妖艳,挎着香奈儿的荔枝皮手提包,开着保时捷帕纳美拉或者卡宴招摇过市。她们怎么会这么有钱?自己挣的?爹妈给的?
还是走了什么捷径?柳筱绯使劲儿摇摇头,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专心制作新闻夹。“筱绯,帮我冲杯咖啡好吗?要卡布奇诺的!”里屋的办公室里传来马经理的吩咐。“好!”柳筱绯条件反射式地答应着,脸上甚至自动浮现出微笑,尽管经理并不在眼前。这难道就是她一年间培养出来的专业素养?一边去冲咖啡,心里却恨恨地想:这个马经理,真是像“马鬃”一样难缠,谱儿也忒大了!举手之劳也要我跑腿儿,真把姑奶奶当丫鬟使啊!就会摆谱儿!
每天早上,勤杂工会在上班儿前把大家的杯子一一洗干净,放在餐室里。马鬃的红杯子很醒目,上面写着“年度最佳创意传播奖”。那是老板和马经理牵头的项目三年前获得的殊荣。马经理最喜欢端着这个杯子跟同事闲谈,一旦有人问起杯子的来历,就绘声绘色地讲起跟宋总创业时过五关斩六将的辉煌业绩。听众于是或真心或假意地对她肃然起敬,这只红杯子也就成了马经理永不褪色的军功章。当然,她能有今天的地位,非官方的说法是她跟老板有猫儿腻,否则为何在老板娘出席的场合儿,她总能找到借口缺席呢?心虚呗!
“我帮你吧!”勤杂工阿姨总是这么好说话。筱绯知道有些秘书整天被上级支使,压抑久了,就支使阿姨干活儿,也算过把当头儿的瘾。但筱绯一则资历尚浅,再说实在于心不忍,忙道:
“自己来自己来。阿姨您歇着吧!”把咖啡端上马经理的办公桌儿,正要退出来,却听她问道:“媒体记者联系好了没有?”筱绯心里这个骂:你大爷啊!这邮件刚发过来才几分钟,哪儿来得及啊?答复上司,当然不能用一句“急性子吃不了热豆包”打发,她依然含笑道:“马总,青年报的小柴说今早雅诗兰黛在国贸发布新产品,咱们要请的记者差不多都在现场采访呢,现在联系他们不方便。您看我午餐后给他们打电话好不好?”“嗯,那行,抓紧吧!”不行也得行啊!筱绯对自己的应对自如颇感得意,心想:招呼这些记者有啥大不了的?就冲三百块大洋的车马费,他们肯定准时露面儿。交情深的记者会按照公关公司的暗示向客户提问,愿意偷懒儿的就把客户的新闻稿照单全收,一字儿不落地登在报纸或者网站上。例外的情况不能说没有,但实属凤毛麟角。有次新闻发布会,《财经》的记者对奉上的车马费信封儿坚辞不受,日后刊发的报道对于客户也不够“友好”。马鬃说:这样的主儿,咱以后还是甭招惹为妙。
于是继续制作新闻夹,可是脑子里又开始琢磨上了:这么个马鬃,自己虽然看不上眼,却丝毫不敢得罪:小命儿攥在人家手里啊!她跟老板说句话,自己就得卷铺盖卷儿走人。按说去年论功行赏,普遍认为把自己招进来的师姐功劳更高,最后位子却被马鬃占了。师姐强颜欢笑,忍了不到半年就撤了,临别时说:如果新单位有机会会想着她。但这取决于“如果”啊!要等到何年何月呢?她有个同乡就等不下去了,走了“捷径”甩了青梅竹马的男友,投入“富二代”怀抱。“富二代”还真不是吹的,出手就送给她一辆奥迪TT,赶在摇号限购前上了车牌。现在这小两口儿就住在百子湾儿后现代城近两百平方米的精装修公寓。筱绯和璋骏应邀去看过,觉得房子真是太大太好太奢了!没有一处不令她眼花缭乱。同乡告诉她:只要嫁给“富二代”,产权证儿上就会加上她的芳名。这样儿的风光体面,北京本地的女孩儿恐怕也要羡煞。筱绯当时忍不住想:同乡不比自己漂亮啊,怎么这么走运呢?
“富二代”看上去其貌不扬,不过待人接物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派头儿,谈起工作相当低调,只是说帮家里人看摊儿,管着几个超市,小生意罢了。同乡有意让他介绍其父的买卖,他只是闪烁其词:“我爸原来投资山西煤矿,2009年被国企收购了,没赚什么钱。现在没啥生意做,除了打麻将就是泡桑拿,应该算是下岗职工了吧。”筱绯知道这是有钱人自谦的客气话,没往心里去。高璋骏却当真了,出了小区就脱口而出:“不就仗着他老子有钱嘛!有啥了不起?”“不是人家要显摆,是我想开开眼好不好!有钱不犯法吧!”“煤老板的钱,只怕来路不正!”这可真把筱绯惹火儿了:“人家好茶好饭招待着,哪儿得罪你了?你觉悟高,赶紧去举报人家吧!”回家路上两人赌气不再说话。深夜时,高璋骏才开了口:“筱绯,我不是眼红他,我是担心你:
万一有个大款来追你,你会离开我吗?”筱绯看着他祈求的目光,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无奈、无助与可怜。她把他紧紧抱在怀中,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想多了。”于是璋骏像婴儿一般把头埋在她的胸前,筱绯也像母亲一样抱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璋骏才恢复了男子汉的气概,开始吸吮她的乳头,抚摸她的大腿:这往往是前戏的开始。但筱绯性趣索然,推开了他:“累了,睡吧。”可哪能睡得着呢?
中午照旧跟同事在餐室一块儿吃外卖。午餐免费,这恐怕是公司最大的福利,对于菲薄的工资不无小补。外卖十五六块,不算贵,筱绯觉得量太少,但不便说出口:哪个女孩儿跟同事自夸饭量大呢?权当减肥呗!这时手机振铃儿响了,是陌生号码儿发来的短信:“上回请您光喝咖啡,才灌了个水饱儿,见谅!几时能请您共进晚餐呢?”末尾是笑脸符号儿。是他吧,肯定是他,那个给她买手机的胖子。她原以为他会在第二天就给她打电话邀功套瓷,没想到隔了快一周才联系她。拿人手软,毕竟是恩人,不能不理。可是他连姓名也没留,拿什么糖啊,还真把自己当雷锋啦!筱绯打算逗逗他,就发短信明知故问:“请问您哪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