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08年9月到10年6月的时间段里,我在县城里念高中,期间住过两个地方:一个是学校的宿舍;一个是在学校旁边的一居室廉租房。
刚复学进校的那半年,我是住在宿舍的。为什么住宿舍?实际是因为父母觉得集体管理体制有利于我的学习,也是这个原因,才选了这所半封闭式的私立中学。而对于我来说,能够重新回到校园就是最大的造化了,也就没有在乎这些旁枝末节。
学校坐落在城市的西郊,比邻西郊坟场,在夏夜,偶尔能在夜间看到坟场上零星飘荡着的磷火,像是大号的疲累的萤火虫,无力的摇晃着在寻找栖身之地。从学校的大门进去,便是塑胶跑道环绕着的没有一丝生机的土灰色足球场,足球场的左边是一条将尽四米宽的水泥路,路的左边是五层高的教学楼,楼前有一个升旗台,高耸的旗杆上面悬挂着鲜艳的五星红旗,楼顶放置着的校名掉落了些许笔画,但依旧能看出所表达的意思—育才私立中学,这也是中文精深的地方。顺着路一直到拐弯处是一栋四层高的贴着白色瓷砖的教工宿舍楼,里面住着校长一家以及高薪外聘的名师团队。往左拐去,便是学校的宿舍区,正前方的四层楼房是男生宿舍,右边的三层楼房是女生宿舍,两栋宿舍楼呈直角矗立在一栋两层的厕所两旁,厕所上层是女用的,下层是男用的,这样的设定一度让我抓狂,有一段时间一直觉得凭什么女生要在我们男生头上拉屎拉尿!只是后来几乎不曾去那个厕所,也就渐渐释然了。宿舍楼夹角处是两个篮球场,是我们清晨出操的场所。球场的另一边是教学楼的背面,而接着男生宿舍的这一边,则还有一栋二层小楼,一层是浴室,二层是食堂。整个学校被一圈约三米高的围墙围着,除了教工宿舍楼外,所有的楼房都被漆成了干净的明黄色,只在教学楼靠近教工宿舍楼的这一面,写着鲜红的十二个大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宿舍的规定是早上六点开始供电,上课时间以及晚上十二点后都将断电,所以宿舍的灯几乎没有关过。一是因为宿舍本身采光就不是很好,二来因为宿舍楼里的洗漱台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在每层楼的中间正对着楼梯的地方,水龙头只有十个,厕所蹲位只有四个。早上六点起床,洗漱整理好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能听见出操的号角声,起得晚一些的,便蓬头垢面的去出早操。洗漱台有着过道里唯一的一颗通宵有电的感应灯,原意是给起夜的同学照明,却成了间歇性咳嗽的“读书患者”们徘徊的游乐场。
叫他们“读书患者”的原因是不论他们再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那些住在校外学校特供单身公寓里有着二十四小时热水和二十四小时供电的全免特招生。不过也许是我从没看见特招生有努力学习,所以才会给他们起这么一个绰号,但不可置否的是,有些事情,天赋真的很重要。
我所住的宿舍在三楼最左边,3-20号。宿舍原则上是同一个班的住同一个宿舍。但大多数班级人数都不是八的整数倍,便会有着3-20这般,来自四五个不同年级不同班级的人凑在一个宿舍里。宿舍里陈列及其简单,四张双层铁床贴着两侧墙壁立着,中间约有一米五宽的过道,床下是两个小小的木箱,加上门边一个八格的储物柜,便别无他设。
如果非要算,就再加上那正对着门的被上锈的钢筋包围着的窗户。窗台上整齐的排列着三盆仙人掌,是理科一班的顾彦栽种的。左边的是高一上学期买来的,中间的是高一下学期买来的,右边是这个学期才买的。他说每个学期买一盆仙人掌,高三毕业的时候就会有六盆,六六大顺,他就能顺利考取心仪的大学。
我说我如果也买些来放着,会不会也能考上心仪的大学?
“一定会的,安近轩,桥边老王家的仙人掌卖相极好,要不是我一个学期只需要养一盆,真想全给他买来。”
我不过是开开玩笑,没想到他却十分认真的回答,搞得我像是不买几盆仙人掌养着就考不上心仪的大学似的。但最终我还是没买,只在心里对自己说考不上心仪的大学也没关系,考上大学就好,不论哪里的大学,离开西南边陲就好。
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在清晨、在黄昏,盯着他的仙人掌久久发呆。
宿舍里每个人床边的墙壁上都贴满了海报或者其它能体现自己爱好的东西,有贴艾弗森、姚明,卡卡、小罗的体育型,有贴周杰伦、王力宏、张韶涵的偶像型,有贴着地图或各种数理化公式的伪学霸型,还有贴着各种书籍上剪下的诗词的文艺型。只有右手边靠窗的上床墙上空无一物,却也有着四五个矩形印记,应当是前主人原先在那些地方贴着自己的兴趣爱好,也许是偶像海报,也许是自己的写生作品。
我也曾想过去街上买几张海报回来贴在那些印记上,却迟迟不能决定买什么类型的,只好搁置下来。
住在我下床的是一个体育特长生,和我同一班,叫白锦荣,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帅小伙,我们都管他叫老白,因为他是我们班年纪最大的,二十岁,高二。
难以想象!
而我,那一年,十九岁。
“你才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汉族,因为你太白了,一点都不像彝族。”老白说。
“彝族不姓潘,汉族不信安,没听过?”
“但你还是确确实实太白了,不免让人怀疑,而一旦怀疑起来,你就更不像一个彝族了,不论是肤色、口音、见识,你都不像一个彝族。”
“那彝族该怎么样?”
“像我这样,黑黑的,质朴纯粹、热情善良的,操着一口彝腔汉语,笑容像是路边的野花……”
“像你一样?呆呆傻傻的?你直接说我不够质朴纯粹,热情善良不就好了,绕那么一大圈子。”我打断了老白。
“你……不……哎!”老白从床下拿出篮球,而后重重的叹了气,抱着篮球出门去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缠着纱布的右手掌,想着老白的评价,不自觉的就把肤色和纱布对比起来。
我的肤色并不白,只是相对于老白来说,我要白多一点。
“其实,你只是外表不像彝族,内心还是像的,不然怎么解释你脚上的伤?”老白推开门探头进来笑着说。
我赶紧起身顺手把枕头边的烟向老白砸去,却只听见烟盒砸在门上沉闷的声音,伴随着我不经意用力的右手拉扯出一丝痛苦的嚎叫。
“谢谢了!”老白推开门,捡起地上的烟,门也不关的走了,只听见走廊里急促的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伴随着我内心对老白“呆呆傻傻”的评价也越来越远。
当我把十分钟前老白和我的故事说给方志远他们几个听的时候,白晓的回应是:“你的那包烟肯定已经没有了,老白是什么样的人?散财童子,出了名的豪爽,球场上又全是他的老熟人。”
方志远则说:“那你过来就是找**烟抽对不?”
只有赵立,盯着我的右手看了许久,才从裤袋里掏出烟,散给了我一支,而后说:“医生应该对你说过,忌烟忌酒。”
“忌个飞机,拿个一次性杯子过来。”白晓拉着我坐在他旁边。
“安安别喝了,手弄成那样,喝个**,再说,这点酒我们三个都不够喝。”方志远边洗着扑克牌,边笑着说。
“手怎么了?哟!现在还是秋天你怎么就戴手套了?怕什么?酒是舒筋活血的,不够去买就是了。喝高了你顺便说一下你手是怎么回事?是昨天晚上打架了还是?”白晓拿过酒,给我倒了一杯。
“还喝?我怕你跪地上哭的时候。”我端起酒杯对白晓说。
方志远和赵立在肆无忌惮的笑着,说白晓这个故事够吹一辈子。
“算了,你还是不要喝了,我也怕你喝多了要往二中去。”白晓做作的要来拉我的手,却始终没有拉住。“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去,遇见王梦,王梦请我俩去洗头,洗完头我清醒了,他却醉了,顶着一头泡沫说是要回去睡觉了,往二中方向歪歪倒倒的去了,拉都拉不住,最后我和王梦两个人按着他洗好头,却是怎么也不肯吹干头发,说那吹风机是吐风的怪兽,把洗头的妹子笑得一颤一颤的。”
“喝完酒就你们**事情多,像我和二立多好,喝醉了就知道睡觉。”方志远洗好牌,递给赵立。
“那是你们经历少了,还谈不上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喝完酒,把烟点燃。
“那当然,比故事多怎么比**得过你,来比学习好,来比。”方志远俩手摊开,无耻至极。
“你住在特供楼,脑子不好使的才和你比,那些‘读书患者’个个都有病,会和你们这种妖孽比学习。”
“是啊!谁和你比谁找不痛快。”
……
晚上,我把略带一丝昏沉的脑袋放在摊在课桌上的手臂上,用忽高忽低的音调替他们三人答“到”。还好点名的是赵立的姐姐赵丽,无惊无险的过了一关,当中或许也有英语老师不想深究的缘故,毕竟在这西南十万大山的深处,哪怕是学彝语也都比学英语要实用。
而这里的人,大多都很务实。
我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在BJ那高耸的钢铁水泥丛林中我茫然四顾着,却没有一个人的身影,隐约有人在呼喊着我的名字,像是从遥远的星空传来的,渐渐的那些高楼大厦演变成熟悉而又陌生的同学的虚影,眼前的“水立方”则是一团纸条。
“手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下,没事的。”我潦草的写下它们,打量着四周找寻着纸条的主人,只见靠走廊窗边倒数第二排的王慧在对我笑着眨着眼睛。
“不是说你很英雄气概吗?怎么是摔的?”
我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后面老白,瞬间明了。“没办法,受不了别人拿父母开玩笑。”
“听说你酒量不错。”
“没有,老白瞎吹的。”
“明天中午去学校后山溪边玩吧,我带上酒。”
“明天再说吧!”
“那我当你答应了。”
我把纸条丢进身后的卫生角,趴在桌子上想继续回到BJ,没多久便又被同桌拍醒。
“不愿意和我聊天?”
我举起右手,晃了晃,把纸条又扔进卫生角。
“安近轩?有什么问题?”
“老师,肚子疼,请一个小假。”
“快点!”
我走过王慧桌子的时候她趴在桌子上,身体一如那晚的洗头小妹,一颤一颤的,我知道她正在笑,虽然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