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至晌午时分愈加猛烈,倒似从天上直接灌下来。
静姝顺着长廊一路走,只见两旁的花木,都叫急雨吹打得零落狼籍。
开得正好的茉莉,一团团的花朵浸了水,沉甸甸的几乎要弯垂至泥泞中。
又静又深的庭院,长廊上青石板路在雨雾中渗出一层潮湿薄薄的水汽,往右一转,就到了东客厅了,静姝停下来,听见里面的的说话声,似乎是管账的董先生在同父亲议事。
静姝盯着脚尖在外面侯着,雨越下越大,不过才是晌午时分,天便黑的如同夜色。隔着雨声,模模糊糊的听见里面传来,扣押,充军的字眼,静姝没由来的一阵心慌,一种不想的预感渐渐攀上心头。
静姝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烙着细长的窗棂花样,一样样的万字不到头,乌亮的地砖铺地,房内没有掌灯,衬着黑黢黢的,静姝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华丽的帐幔,流苏重重层层,几乎看不清人的身影轮廓。她轻轻的吸了口气,听见父亲苍老又无奈的声音:“临着姝儿订婚这样的好事,偏又出了这样的岔子。”
静姝听了一阵心惊,整颗心都要揪了起来,只静静的站在账后,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亮亮的。
董先生接着说:“谁说不是呢,谁又能想到偏在这个时候出事,咱们每次可没少给各个关隘辖口的孝敬钱,早上我去找涣江都督,连面都没见着,以上而下都绝口不提这批货的事。”
顾长明气的瑟瑟发抖,连端起的盖碗都撒掉了半碗茶水,叹了口气,又重重的搁置在案桌上,那珊瑚红地白梅花纹碗似是没放稳,倏地滑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脆响,直跌得粉身碎骨,衬着这偏厅铺的青石倒似是锦上开花。
静姝吓了一跳,好似这盖碗同自己一起摔碎在地上,无论如何都拼不回来。
这偏厅内只开着半扇窗,窗外黑云压城,透着屋内的光线也是十分昏暗。
董先生俯身捡起那碎片,说道:“此事还需老爷拿个主意才好,这批货要是供不上来……咱们可是投了不少钱进去,连着下面几个庄子股东的款子都要不回来。还有榆林靠铁路的五十亩良田也不能说充军就充军。”
静姝越听越苦恼,伸手拨开帷帐:“父亲,怎么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顾长明见是静姝,皱了皱眉:“你怎么这样进来了,越来越没规矩了。”
静姝叹道:“什么节骨眼了,父亲还讲究这些虚文,我已经听了半天了。”
静姝对着董先生,称呼一声“董伯”,说道:“董伯,你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再说给我听听。”
董先生知道这位二小姐,虽养在深闺之中,但许多事也拿的定主意,便点点头说道:“一个月前药房管库房的李总管去东北督办药材,回来时在榆林被扣下了,连着一整厢的药材也扣着了,说是什么走私禁运物资。“
董先生叹了口气:“几时有什么禁运物资呢,不过是在东北采买的老山参和其他的药材,连日打仗,药材吃紧,他们不过是变着法的中饱私囊罢了,连着靠着榆林铁路的五十亩良田都充纳军需,苏军这次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亏着平日里该打点的一次不少,今儿去一个个都是闭门不见。”
董先生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都是些黑心肝的狼崽子。”
静姝重重的吸了口气,说道:“那扣下的物资只咱们一家吗?”
顾长明回过头说道:“咱们一家已经够厉害的了,明面上虽是顾家药房采办的药材,实际上也是由好几大股东集资,如今药材被扣,外面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子。”
静姝一颗心七上八下,榆林是江左重镇,属苏军管辖,虽不隶属显军但心里还是怕和沈寅初扯上关系,半晌,问道:“那这厢药材是在苏军那儿被扣下的,是吗?”
董先生点点头:“是在苏军那扣着的,此事兹事体大,苏军在整顿风纪,至上到下严得很,我认识的朋友都已经帮不上忙了,现在拿着钱人家都不敢收。”
顾长明长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时运不济也怪不得别人,那些股东的款子,即使是散尽家财也要一一补回去,李总管也吩咐账房把他赎出来吧,不能让旁人看了我顾某人的笑话。
厅中气氛凝重,窗外雨声潺潺,静姝只觉得那雨像是一根尖尖的银针,直扎的人头痛欲裂。
门口一个小厮敲着门:“老爷,快出来看看吧,门外来了好些人,直嚷嚷着要来退款,不知从哪听来的风声,说东北的那批药材被扣了,说要见老爷你一面呢。”
顾长明惊得坐起来,说道:“来的这么快,”
顿了顿足,便要起身。
静姝按住问:“父亲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若是去找门路去见一见沈未初,有没有法子?”
顾长明听这样说,吓了一跳,狐疑的说:“孟夫人到底只见过一次,不知肯不肯帮忙。”
静姝道:“总归要试一试才好,若是见着面攀一攀旧情,或许能奏效也未可知。”
董先生听这样说,喜道:“这也倒是个办法,谁人都知道苏军大帅与夫人恩爱无比,若是孟夫人能在旁边进一进言,那也省的我们的大麻烦了。”
顾长明欣慰的看着顾静姝,道:“如此便试试吧,只是委屈你了,明日便是你的订婚礼,眼下这样子,怕是不能给你热闹的操办了。”
静姝摇摇头:“女儿不怕委屈,能为父亲分担,女儿很高兴。”
那小厮还站在门口等回话,顾长明对着他说道:“去大少爷房把他叫过来。”
过了一会,那小厮急匆匆的跑回来,身上落了一身的雨,急道:“老爷,大少爷不在房中,只留下了一封信。”
静姝心脏突突的跳着,心里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冲上前去,一把抽出那封信,看的直教心慌。
顾长明看这情形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镜声呢。”
静姝将信递过去,低低的说道:“哥哥回日本去了。”
顾长明拿起那信看,果然写着孩儿不孝,宜趁年轻完成学业云云,气得发抖,直骂道:“逆子”
连忙打着电话给银行的熟人,果然昨天傍晚顾镜声从银行提取了大笔款子走了。
晚间顾母听了这个消息,直气的要晕厥过去,顾母本就身体不好,此番受了气,更是要缠绵病榻。
门外还堵在那些股东,此时顾府更是乱成一团。
静姝心神不宁,唤来了心莺吩咐道:“你去明月楼请冯先生,就说是家里唱堂会,请他来一趟,你从后门坐汽车去,快些回来,不要让老爷夫人知道。”
心莺应了下来,不敢耽搁,急急地出门去了,静姝此刻五内俱焚,焦心的不得了,只盼着是将冯玉棠也带着,那样自己心里还好受一点,若是自己只身去往日本,那自己可真是看不起他了。
未几,心莺回来说道:“冯先生不在明月楼,都不知她去了哪里,杜老板说,若是唱堂会可以安排别的人,不敢耽误顾府的事。”
静姝勉强挤出一丝笑:“不用了,既然冯先生不在,那就算了吧,你也下去吧。”
到了月至中天,外面的吵闹声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消失,淅淅沥沥下来两天的雨也渐渐停了。
乌云散尽,空中散落的星子也慢慢露出了头,一轮弯月在天上散着徐徐清辉,愈发觉得冷月如霜。
静姝踏出后门,回头看一眼,这宅子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冷清,狠狠心别回了头,轻轻关上门。
新雨下过不久,路上还有浅浅的水渍,街上却是空无一人,静姝一个人拎着藤条箱,月光拉长了影子,一步一步的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