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原本是睢州望族,簪缨世家,因时局动荡家道中落,自曾祖父开始弃文从商,创立了江南最大的供销药房,经几代传承,家族已渐渐繁茂起来,只是人丁单薄,顾静姝的父亲顾长明无兄弟姐妹,至静姝这也只镜声静姝两兄妹,顾夫顾母自是对这双儿女珍之爱之,早些年镜声吵着要去学西方学术,老夫妻拗不过,只声明最多三年,三年艺成,必须回家继承父母衣钵,如今三年期满顾镜声还家,顾父母喜不自胜,摆了几十桌流水席宴请相亲父老。
顾家在睢州算是名门望族,又兼乐善好施,今日登门贺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家中奴仆下人皆到前院帮忙,他们一行三人沿着幽深的庭巷,朝着正厅走去,一路上顾镜声与沈寅初谈笑风生,静姝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语,正厅到的也快。
还没进门就看到母亲穿着那莲青色夹金线小寿字旗装,与一个年轻妇人聊得正欢,却没见到父亲,静姝没注意到身边的那个人脸色不知何时已经绷紧了。
镜声已唤了一声,“母亲”,顾母抬头看,立马站起来爱怜的扶住镜声,嘴中不住的喊:“我的儿,可算回来了,你可清减了不少,旅途颠簸受苦了。”不住老泪纵横,镜声将顾母按在椅子上,郑重的跪下来:“母亲在上,不孝子镜声回来了,孩儿不孝,未承欢父母膝下,去离故土,让父亲母亲担心了,受孩儿一拜。”
顾母擦干眼泪扶起镜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知道你是个纯孝的孩子,既然回来就好了,这下可以在家里安定下来了,你的性子也该收一收了。”
静姝也娇笑着过去给顾母揉肩:“这下好了,哥哥回来了,母亲可得把给我的唠叨分给哥哥一半。”此话一出,满厅皆是忍俊不禁。
“恭喜顾太太阖家团圆”听到一声娇笑,静姝这才注意到是刚才那个和母亲叙话的美艳女子,刚才就是她说的话,静姝悄悄打量一番,见她珠光宝气,颈间带着一枚上好的羊脂玉雕的栩栩如生的小羊,眉眼间皆含风情,望之三十许人,打扮非富即贵,想必是父亲生意上人,随即福一福。
那女子也笑着赞道:“顾家妹妹好生伶俐懂事,顾太太是个有福的。”
顾母笑道:“孟夫人不嫌小女粗笨就好。”那女子笑着说:“哪里。”
顾母注意到厅前站着的年轻人,看他站着笔直虽身着便装,可自有一股军士的神威,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双唇紧紧的抿着,似乎不大快活,便问镜声:“声儿,厅中那位少爷是哪家少爷,快招呼着,莫要失了礼数。”
镜声反应过来,刚要介绍,那位孟夫人已经站起来了,笑着说:“不必招呼了,”
大家正诧异着,见那位女子上前拉住寅初,被躲开了,那女子也不甚恼,得体的笑着:“顾太太不必客气了,这位正是舍弟,沈寅初,我是他大姐沈未初,今日奉父帅之命在此接他回府,在贵府叨扰半日,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此言一出,镜声到是受惊不小:“沈兄,这是真的吗?”沈寅初脸色越发难看:“顾兄,事从权宜,改日定当登门谢罪。”
厅中突然安静下来,顾镜初怎么也没有想到,身边这个和他谈笑风生,一起喝酒猎鹰过的人,竟是显军大帅之子,厅中的西洋自鸣钟,响了十三下。顾镜初觉得那倒是像敲的是在自己心里,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顾母倒是笑呵呵的,对未初说道:“无妨,无妨,一家能团圆是好事,贵公子仪表堂堂,将来定有大作为嘞。”未初苦笑,”若真是那样那定是翻天了,只盼着他能给我省些心。”
寅初的冷笑,不耐烦的对着未初讥道:“大姐和父亲好手段,劳烦你们如此大的阵仗。”未初气的无可奈何,又自持身份不好发作,只柔声:“三倌,父亲等着你呢。”沈寅初冷哼:“大姐本事通天,寅初岂敢不从。”未初似乎是见惯了这场景,不以为杵。含笑和顾母道别,见镜声似乎有话要说,便退到院中静静的等着,
“黄副官这边请,”“顾老板请,”静姝看着父亲和一位穿着戎装的军人模样的人互相谦让着正进来,顾父笑着拱手:“孟夫人,沈公子莅临寒舍,有失远迎,是老夫之失。”
未初眉头微颦,他太了解这位弟弟了,只怪为什么这个时候黄副官要进来,现在只想速速脱身,只能寒暄着:“顾老板多虑了,不要怪我们不请自来呢,今日也不早了,我们姐弟实在有要事在身,改日再登门拜访。”
顾长明看了一眼沈寅初道:“这位黄副官也与老夫说了,既有要事,那老夫便不强留了。”黄副官也到沈寅初面前,伸出手,“少爷,请。”沈寅初脸色阴沉,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斥道:“蠢东西。”
见大姐到的时候,沈寅初便知道,自己虽是小心借着顾府少爷名头一起回到睢阳,但还是漏了行踪,心中虽是不甘但却无可奈何,想着这样回去倒也不是太难堪,而黄安国堂而皇之的进到正厅,那说明,这顾府外面肯定是围的像个铁桶一般了,想到如此。心中便十分气愤,想到在日本时二姐拍的电报,即是如此原因,沈寅初此刻恨不得将这天地翻一翻了,众人见他还不为所动,都面面相觑不知为何。
静姝在众人后面静静的瞧了这出,也明白了大概,见他一副公子哥模样,家世煊赫是自然的,不过竟至此,这倒吓了静姝一跳,哥哥是如何与他搅在一起的。
静姝垂着头,手指摆弄着按桌上的郎窑红花口瓶里插的团团簇簇的美人蕉。
沈寅初这时正在气恼,回头瞧见,静姝正低头凝神把玩那瓶娇艳的金瓣红蕉,身着铁锈红散花锦旗袍,一手托腮沉思,时而颦眉,倒好似仕女图中的昭君,别有一分动人。沈寅初微微一笑心中已有了计较。
沈寅初伸手向颈间一挣,手中稳稳的接住一刻金灿灿的金虎,大小模样与沈未初颈中所挂的别无二致,只是一个是玉质卧羊,一个是金质吊睛额虎,看雕工似出一人之手。
众人见他单手托着一只玲珑金虎,走到静姝面前,拉出她的手,静姝见他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捉住她的手,惊骇不已,低头手中已多出一枚精致的小虎。
抬头看那人,惊得说不出话,只觉得,他的眼睛深邃的像夜空中荡漾的星子,有着细碎细碎的光,嘴抿得很紧,透着一出坚毅,理智告诉她赶紧推开,但手被他握的紧紧的,那只小虎咯的她手心生疼。
静姝瞧着他的眼睛只觉得无端的害怕,想挣脱却挣不开。
“沈少爷你这是做什么,这份礼物太贵重了,静姝受不起,还请收回罢”
沈寅初笑了笑,说道:“你不必介怀,不是什么贵重玩意,不过是个玩物罢了,我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你且安心收着。”
镜声见这幅模样,心中也乱极了,见母亲也焦急。只得上前一步:“沈兄,家妹承蒙沈兄错爱,这金虎不像凡物,还请沈兄妥善保管,切莫大意了。”
一只手不留痕迹的按上寅初的那只手,只是他们虽同在日本修学,但镜声习的是西医,而沈寅初习的却是东洋有名的陆军学院,此时哪里捍的动他半分。
沈寅初明白镜声的意思,脸上却不露分毫,反手将镜声拉住,外人看倒似是亲亲热热的搭手沈寅初笑了笑,顾兄倒把我想的忒小气了,还眼看四周的人,慢慢沉声说了,“我堂堂帅府少爷,难道连这样的小玩意都给不起吗?”
此言一出,镜声便知是不成了,他既抬出了自己的身份,此事便没了商量的余地了。
顾父顾母相视一眼,只摇摇头,给了便得接着了,顾长明客气的寒暄着:“多谢三公子抬爱,若不嫌老夫粗鄙,库房私藏些上好的山参,还望三少不吝笑纳。”
沈寅初也不客气:“谢顾老板割爱了。明日我派人来取账目结算。”顾长明摆摆手:“不敢不敢,三少这是折煞老夫了。”
沈未初在院中等了良久,还未见动静,正要进去看一究竟,沈寅初已慢慢的踏着步子,含着笑回头说:“大家请留步,莫要在送了,告退。”
未初迎上去,瞧着他心情不坏,还得意的吹着口哨,心中奇怪,示意黄副官,黄副官立马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敢说,未初见问不出所以然,凑上去柔声说:“三倌,父亲在家里设了宴,邀了些叔伯,今日三帅在金陵签订停战协议。程帅也携了程小姐。”
“大姐”“嗯?”沈未初被打断,想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了,这个弟弟向来吃软不吃硬,心中暗悔,没想到沈寅初倒像是全然没有听她所说,亲自打开了车门,
“请吧,大姐。”
见她进去,自己也坐到旁边,对着车夫说:“回府”车夫稳稳的发动了汽车,寅初往车椅上一靠,舒服的吐一口气,歪着头对着未初,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大姐,我的虎不见了。”未初听了这,犹如晴空一个霹雷,惊得要跳起来:“你说什么,丢哪里去了。”
伸手拨开他的衣领,被寅初不耐烦的挡了回去:“急什么,我知道在哪儿,“
眯着眼睛笑道:”刚才送给顾家二小姐了。”
“胡闹”,未初气的咒骂,那汽车已驶的远了,回头也只能看见顾府一副雾蒙蒙的影子,再看寅初犹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心中又是气恼又是难过委屈的掉下泪来。
寅初未曾想到她会这样,干咳一声,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绢,塞给她“都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还那么爱哭可怎么好。”
未初赌气不接,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幼弟,想母亲走的早,长姐如母,自己给这个弟弟费了不少心,以前他胡闹都由着他,可今日竟将自小佩的金虎赠出去,实在不像话。
未初双手捂着脸,哑声说:“三倌你是明白的,那金虎有什么意义,你今日,今天简直太胡闹了。”沈未初一连说了两个今日,心中也已是气到极处。
嘴上虽骂着,心中却想着那顾府二小姐到底什么模样,似乎算是个闺秀,可又想到那金虎,又不由的叹气。
沈寅初看着车窗外飞逝的一排排桂花树不断的倒退,那细碎的叶片在阳光底下闪着光,隔着窗都能闻见那甜腻的香味,手不自主的靠了靠口袋,那里凸起一点圆圆的,不甚明显,不知是什么。
沈寅初不觉的笑了。
“大姐不必忧心,一切皆有天命定数,躲是躲不掉的。”顿了顿,“还有那位程小姐,不管父亲存了什么心思都怕是不成了,父亲那里还请大姐去宽慰几句,让他少挤兑我些。”
说完这话,似乎是累极了,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打着盹。
沈未初看着这个弟弟,似乎想从这幅纨绔的皮囊下看出些什么。半晌叹了口气,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