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口钱
江 岸
在黄泥湾的姑娘中,金枝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丑,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她一下学,有个要好的男同学家里便央人提亲,两家自然就定了亲。金枝平时是个闷嘴葫芦,有事儿总爱憋在肚里,娘老怕她嫁了人以后在婆家吃亏。出嫁的前夜,对她千叮咛万嘱咐,把该说不该说的话都重复了一万遍。最后,金枝响亮地打了个呵欠,要睡了,娘还说,记住,别傻,改口钱少了千万莫接。
黄泥湾的女人一般不理财。在家做姑娘,自然是爹管钱;出嫁了呢,是公公管;分门另过了,大都又由男人管。一辈子没有掌管钱的命,想花钱可就难了。要想手头活泛些,就得攒私房,还不能让人发现,跟做贼似的。新媳妇往往利用始称公婆为爹娘的机会,索取一点儿改口钱,以便日后买针头线脑。红包递过来了,新媳妇大都扭捏地推拒两三个来回,待钱数涨到令人满意的程度,才肯羞涩地揣进兜里。也有新媳妇冒傻气,给了就收,反而会让大家笑话。
金枝差点儿忘记了要改口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猛然想了起来,慌慌收住了朝门里伸的那只脚,身体稍稍晃动一下,窘迫地站在了大门外。好在红盖头严严实实遮住了脑袋,围拢过来的远亲近邻们看不到她那张红透的脸蛋儿。
新娘子,这是你爹你娘的一点心意。有人递上了红包。
金枝摸了摸,红包很薄,不假思索地扔了。
人群哄的一声笑了。
第二次的红包稍微厚了些,金枝摸了摸,又扔了。
人群又是哄的一声笑。
第三次的红包更厚了,金枝摸了摸,终究还是不够厚。她想收下算了,事不过三,闹两回也就罢了,但又想起娘的话,正矛盾呢,红包掉到了地上。
这下,围观的人们都没有笑。一般情况下,前两次红包都象征性地放少许的钱,基本上是逗新娘的,第三次的红包才是公婆真正的意思。第三次的红包还不接,就有点过分了。人们都冷着脸看新娘。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红包却没有马上递上来。金枝站在大门外,觉得特别难熬。她隐隐约约听到几个女人在咬耳朵根子,似乎在议论她的无理取闹。
仿佛过了一万年之后,红包终于第四次递到了她的手里,鼓鼓囊囊的,厚得像一只发面馍,金枝接过来就揣进了兜里。她一点儿意想中的兴奋都没有,反而觉得非常懊恼。整个结婚典礼都令她心烦。她的好心情就这样被自己破坏了。
新娘子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儿,让兴致勃勃前来闹房的小伙子们兴味索然。他们勉强逗了几下新娘子,她却低着头,不发一言,不给他们点烟,不给他们倒茶,甚至都没看他们一眼。他们都看出来了,新娘子不是害羞,而是冷漠。这就没有啥意思了,他们陆续从洞房溜走。新娘子的婆婆站在洞房门口,张开双臂像举着一张渔网,拼命想拦住他们,可是老人家的网结得太过疏阔了,他们像一条条滑溜溜的泥鳅,从老人的腋下钻过去,怎么拦都拦不住。
谁家的新娘不是让人闹得死去活来的?哪有无人闹洞房的道理?闹一闹,今后的日子才会兴旺嘛。新郎见金枝唱了这一出,让他在朋友面前丢尽了颜面,气不打一处来。他懒得招呼她,脸也不擦脚也不洗,气鼓鼓地爬上床,和衣而卧。
睡到半夜,新郎翻了个身,醒了。突然想起今夜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洞房花烛夜,睡觉前满肚子的怨气霎时飞到了九霄云外。昏暗的烛光里,新娘鲜红欲滴的背影烈火一般燃烧着。
你,还不睡?新郎爬到床边问。
金枝似乎听不见,没有搭理他。
新郎坐起来,两手拦腰勾着金枝,让她倒进了自己怀里。金枝好像挣扎了一下,却丝毫没有动弹,只有大朵大朵的泪花泉水般涌出来。新郎和她脸对着脸,泪花浇在了新郎脸上。
对不起,我家不富裕,让你难堪了。新郎喃喃地说。
不……金枝哽咽着说。她掏出了那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塞到新郎手里。
这是给你的。新郎说。
我不要了,我后悔死了,让爹娘为难了。金枝说。
两个人推来挡去,将红包抖散了,露出几张钞票和一沓叠成钞票模样的粗纸。新郎看见了,想掩盖起来,却被金枝一把抢了过去。
这就是爹娘给的改口钱?金枝破涕为笑了。
叫你坏叫你坏!新郎一面胳肢着新娘,一面乘机将新娘压在了身下……
坚强的豆苗
陈力娇
Q Q图像的右侧,他的网名下方,总是挂着两个字,豆苗。宁白和他结识后就想,怎么回事,怎么一个大男人挂着个女人的名字,是不想让和他聊天的人知道他是男性,还是另有别的原因。但是宁白没有问,在宁白眼里这是个人隐私,不需自己过问的决不过问。
说这话时已是深秋,天越来越冷了,宁白的公司给机会出去看五花山。宁白的工作成就突出,老板很赏识,老板特别指示宁白可以带一个人。这个人无疑首选就是他了。
对赏五花山他开始时并不热衷,因为他不喜欢山,如果是海他当仁不让。他喜欢海,海的颜色让他喜欢得渗透骨髓。但一想能和宁白在一起,他还是愿意前往,宁白是他的心头肉,是他一生的最爱,比喜欢豆苗还让他喜欢。
这样一说豆苗就有出处了。豆苗是他中学的同学,是他的初恋,那会儿他爱豆苗不亚于他这会儿爱宁白。
爱豆苗那会儿他十九岁,和豆苗最终未成眷属原因不在他,说起来也是他永远的痛。是他的母亲百般不同意,嫌豆苗长得太高,比他生生高出半头。实际这也不是豆苗的毛病,是他长得太矮。但母亲不这么看,母亲爱护儿子,这一点谁都不能颠覆。
在Q Q上挂着豆苗其实是他在寻找,这寻找旷日持久,没认识宁白之前的五年就开始了。分手后,豆苗就随家人一起消失了,去了哪里谁都说不清,这几乎扯断了他的肠子,也让寻找这个概念根植于他心中。
找到豆苗他能做什么呢,他已有了宁白。但是他就是劝不住自己,他还在固执地寻找,他甚至企盼有一天,豆苗也能上网,并一眼能看到他Q Q里她的名字,自然就知道那是他。虽然他用了“守备役浩天”的网名,豆苗也还是会认出他,因为豆苗是他俩之间的昵称,也只限于他俩知道。
秋天的山里这会儿层林尽染,真像五种颜色或更多种颜色的水彩画,大自然鬼斧神工,居然大写意似的挥毫泼墨,像荡妇留下万种风情。宁白被它的杰作弄疯了一般,她本身就是学摄影的,看到如此景致,就像饕餮见了食物,就像鱼儿回归了海洋。
和宁白相处,他有数不尽的好处。虽然他爱的是宁白的人,但是宁白的家境、人品、知识含量,都是别的女孩无法比拟的。宁白的父亲是军分区首长,身份显赫,家底殷实,相比他则一贫如洗,经济窘困。好在宁白不在意这个,宁白说物质的东西都好创造,就是人难创造,造个人,没个二十年不会见成效。
宁白的话让他感动,爱宁白就成了他九死不悔的信念,只是他还是放不下豆苗。
想去拍前边山谷深处的袅袅炊烟是宁白的主意,她举着照相机孩子般陶醉着,本来是大部分景致都拍完了,数码相机也没多少空间了,她却还执意要去那里看看。眼前的烟,就是远处的云。宁白撅着小嘴说。他就见不得宁白这样,宁白一撒娇,他就只有跟着去了。
炊烟飘起处是两间窄小的民房,他们到近前时炊烟早已四散。宁白看到的是一片宁静和渐行渐远的烟痕。她有点不甘,想让他陪她进到屋里看看。随便进入民宅,对他来说有点儿难,但对女人好办,找口水喝也是借口,进去也不会有大碍,于是他对宁白说,我吸支烟,有事你叫我。
宁白会意,自己进去了。
宁白这一去有十分钟,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相机再也没有空隙了,宁白又舍不得删,他们就一路兴奋地满载而归。
事情出现是晚上他们往电脑里输照片。超大的相机里有六百多张照片,他们弄了一小时才给它们安了家。所有的照片都妙趣横生,独到撩人。看到那一幅幅生动的写真,他甚至有些后悔,不如当时同意宁白带两个相机了。
宁白坐在电脑前就不动了,碗也不洗了,一张张反复地看,贪婪地看,好像那照片就是她自己,甚至比自己还让她喜爱。他受了感染,也跟着看。突然那张山谷炊烟的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确切地说,是山谷里那两间窄小的民房里发生的一切吸引了他,因为他看到了豆苗。
一个很邋遢的女人,两手皲裂着搭在十分突起的腹前,腰间扎着围巾,但她很像豆苗。
他让宁白马上把这张照片退回来,他要仔细看看是不是豆苗。宁白按着他说的做了,和他一起欣赏。宁白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他,你喜欢这张?那让你进去你还不进去。
宁白盯着画面,鼠标在豆苗的身上、脸上来回滑动,又说,拍这张是花了钱的,这女人从窗子看到你在外面坐着,就跟我说,如果他不是你的男人,你就让他到我这歇歇脚吧。我一听就知道她是做那种生意的,看着她腹中还怀着孩子,走时我给了她小费。
他听后,内心顿时崩裂坍塌。
暖化了一场劫难
楸 立
司机大国将儿子的照片用红线穿好,挂在车后视镜上。照片上七岁的儿子一身小牛仔服,左手掐腰右手拿一只玩具手枪,蛮天真的神情。大国看着心中就荡漾起一种满足。
这时听到外面有人敲车玻璃。他扭头见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站在车旁,打着招呼问他:“师傅,去云城火车站多少钱?”
“1 5 0。”大国说。
男人没有讨价还价,大国说的价码很合理。
男人上了车。大国发动着车向云城方向驶去。
夏天的空气有些发闷,大国把车内的空调打开。然后望了眼旁边的男人,只见他抱着胳膊低沉着头想着什么事情,车内显得异常安静。
不大会儿,男人抬眼瞅见车上孩子的照片,伸过手去拿稳看了会儿,问:“你儿子呀?”
大国咧开了嘴语气很自豪:“我儿子。七岁了,刚上小学。”
还没等男人问下一句,大国自己就眉飞色舞地说开了:
“我这儿子,又懂事又听话,打小就跟我亲,三岁就和我睡在一被窝里,那身子偎在你肚皮上,小屁股光滑吸溜地你又舒服又痒痒。”
看着大国的憨笑,男人很勉强地挤出点笑意来。
“有一次,”大国继续自我陶醉着,“我把嘴亲他的小鸡鸡,结果他正撒尿,全滋我嘴里了。”
大国哈哈笑了,男人嘴里终于笑出声来。
“老哥,咱俩年龄差不多,家里几个孩子?”
“我家里啊!”男人打了下沉,“嗯”了一声说,“也是一个儿子。”
大国更觉得有共同话题了。
“俗话说,儿多了母业,我说呀!现在是儿多了父业。咱一个儿子正好,负担还小干事有劲,对不大哥?”
男人吭哧一声,说着是,是。
“大哥,你家是哪里的?”
“我家?那个、是海城子牙河南的。”
“哎呀!海城可是很富的一个县,比我们县经济发达。”
“你儿子上几年级了?”大国把话题重新返扯到儿子身上,说起儿子,他的精气神就会莫名地高涨。
“我儿子,那个,”男人又停顿了一下,“上四年级了。”
“学习咋样?”
“还行。”
“我儿子学习也行,在班里数一数二的。”大国有点眉飞色舞,“那天考了双百回去,我对他说,今天不用和爸吃盒饭了,咱去吃饺子。”
男人有些疑惑:“怎么你还吃盒饭,你爱人不在家呀?”
大国腼腆了一下,脸上呈现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离了,离了两年了。”
男人向后抽了抽身子,怔怔地望了下大国,脸上显得尴尬。
“你在外跑出租,孩子一个人行吗?”
大国脸上又恢复了常态:“行,行,我儿子特别听话,一个人在家就是学习,自己和自己玩。”
男人目光看着前方,过了片刻说:“你也真的不容易。”
大国闷闷地回答:“本来孩子判给他妈了,他妈的那头条件很好。可孩子这些年跟习惯我了,抱着我裤子不放手。”说完大国的眼里闪着光亮。两年前大国的女人和一个有钱人好上了,后来两人离了婚。女人问大国要什么,大国说只要儿子。
男人问:“没再找个?”
“给介绍的不少,娶个后妈到家来怕让孩子受委屈,等孩子长大吧!每天回去看到儿子,多累也不觉得了,这心里甭提有多幸福。”大国兀自说。
大国语气加重了些:“咱是儿子的希望,儿子是咱的希望。”
男人仿佛被大国的情绪感染,沉思着默不作声。
前方公路正在施工。男人指引说旁边有条土路可以绕过去。大国就将车子拐进右侧的小路上,两旁的高粱秸密密麻麻地绵延着望不到尽头,空气更显得沉闷。
大国开着车晃里晃荡的,像是打摆子,前面出现了个积水坑,面包车一个轱辘陷了进去,
大国下了车,低下身子说,咋搞的。
那个男人眼光有些散乱,他站在大国身后,把手插在怀里,寻思着什么。
他突然间从怀里抽出一把榔头,对准正在低头的大国狠狠地砸了下去。大国惨叫一声脑袋顿时就开了花,红红的血浆喷在了男人的脸上。男人听到大国喊,儿子,我们还有儿子呀!
“老哥!老哥!……”
大国的喊声将男人从幻觉里惊醒,“老哥,你受累在后面推推,否则咱就晚点了,儿子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男人迟疑了下,然后走到车后,铆足力气,大国加大了油门,汽车“哞哞”地铆足劲头从泥里拔出来,开出了高粱地,又拐上了公路,
男人静静地闭上眼睛,显得很疲惫,过了会儿又睁开,又仔细去端详孩子的照片。
车子到了云城火车站,男人下车边掏钱边说:“老弟,以后载客当心些,别遇到坏人。”
大国狡黠地笑了:“老哥,实不相瞒,我这车连着警方远程监控。”随后汽车绝尘而去。
男人在后面注视了好一会儿,从怀中掏出那柄作案工具,随手丢进一旁的垃圾堆里,长长地出了口气。
太阳在西方垂着头,红彤彤地仍旧那么灿烂。
神 刀
陈玉龙
神刀陈乃陈村一介屠夫,据传其祖上曾在皇宫干过此等营生,称为屠宰世家一点也不过分。神刀陈杀猪讲究一个快字,白刀子进,仍白刀子出,在大家一愣神的瞬间,牲畜的血浆却似喷泉般射出。整个过程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实乃绝顶功夫。
神刀陈还开了个肉铺,卖肉从不用秤,你要多少,看准后手起刀落。不信回家一称,分毫不差。先时有人不信,神刀陈当场就黑下脸,说:拿回家去称,少一钱老子剐肉补上。没有真功夫,哪个敢夸此海口?
功夫还远不止这些,比如他还有一手阉猪的本领,无论仔猪母猪或者公猪,一刀下去,准确无误地将那祸害的东西掏出来,在伤口上抹上一把黑灰,猪们爬起来,照样吃喝。不过,目光中却多了些哀痛。阉猪是神刀陈的外活,他从不收费,随叫随到,陈村及邻村的村民都十分便利。
许是长相凶恶的缘故,神刀陈至今还未婚配。阴差阳错,转眼过了四十岁,人说老就老了,有时他一个人默默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叹气。
这天,村里的女人菊花请他去阉猪崽。完事后,女人递给一杯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件事我想求求大哥,不知你手头上宽松不,孩子的学费老师又来催了……不等菊花说完,神刀陈爽爽快快地从身上摸出早上卖肉的两百元说:这些你先拿去吧,有什么困难再找我。
菊花的丈夫前年外出打工,一去无音信。她在家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挺艰苦。
菊花觉得欠了神刀陈的人情,此后隔三差五帮他洗洗衣服被子什么的,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