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总在上班路上买两个糯米鸡(一种油炸小吃)一杯豆浆拎进办公室。门一推开,好一股烟味儿扑面而来。他浑然不觉。俗话说坐在屎缸上不知臭,怕就是这意思。
吃完早餐,他把旗伢送来的材料看完,捡好,然后给张律师打电话问有什么事(他昨天又来过),张说没事,是到船厂调查顺路去公司看看,却又说有客户反映金丽公司原先的格式合同有两处霸王条款,叫有时间碰头“议议”,末了问,“陈总你今天有空没有?”陈总说:“我今天要去趟高州。有什么事?”“哦,那就算了。也没啥,只是想……想找个合适时间,咱们活动活动。”
陈总全然不知他是没话儿找话儿——无非是想“活动”。
请注意,时下这“活动”已是一个代名词。由于公司有副总分管,陈总到现在还没跟张律师一块儿“活动”过,但他也知道“活动”是有内涵的。然而他却不知道,张律师的“活动”乃是与时俱进的,以前指的是喝酒,后来是进卡拉OK,现在一般指的是钓鱼要么桑拿。
张律师是金丽公司的法律顾问,彭红旗力荐的。他俩也是由于“案子”认识的。
前年金丽公司有个当原告的案子判了,却迟迟执行不了,弄的旗伢隔三岔五地往法院跑。负责执行该案的是一位法警,回回不是说忙就是说找不到被执行人,旗伢拿他没法子,干着急。一次酒桌上他偶然遇上了张律师,闲聊中就说将案托付给张律师“办”。
张接了。不曾想他稍稍一活动就搞定——钱拿回了。
话说这位张律师,原本是农机修造厂的一名工人,由于懒没师傅肯带厂长就安排他搞“内保”(即后来的“保安”),结果他又偷厂里铁卖被发现为此厂里给了他一个开除留用的处分,再后来因他能说会道,厂里叫他出外讨款(当时的“三角债”乃全国性通病)。不过这回他倒显示出过人之处,连多年的老债都让他给要了回来。能人呀!一件小事你就可以看出他多机敏:一日早上买烧饼,他拿一元钱人家给他两烧饼,见围的人很多他于是就将烧饼往背后一放、另只手在案板上直拍,“快点喂,我要上班啦”——那人立即又递他两个。
人嘛,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那年,他花700元钱(将近一年的工资)报了个法律函授班,两年半时间得到了一纸法律大专文凭。继而他又报考律师。也真亏他用心,第一年没考上,第三年(当时全国司法考试每两年举行一次)正好达线。好在律师并不问出身也不须什么政审,只是到司法局公律科填几张表,交上几张照片和大专文凭,过不多久便得到了《律师资格证书》和《律师执业执照》,堂而皇之地成了一名执业律师!一夜之间,蓝领成白领。真是海水不可斗量!
初夏的阳光照在水杉树上,那些刚刚冒出的羽绒般的嫩叶显得特翠,彷佛被风一吹就会散落。树上鸟儿唧唧唧唧一阵子便销声匿迹,树下却蛙声如潮、此起彼伏,过道两旁的小草不知不觉窜的老高,这里没有种花儿居然有野蜜蜂四处乱舞……这是个万物都在蠢蠢欲动的时节。已是下午五点,陈总忽然接到张律师电话。电话里,张告诉他,吴汉桥的案子已经“摆平”;言下之意,接下来当然是要“活动”罗。于是二人磋商三句话就把“活动”地点落实在梦特娇。
挂了电话,陈卫平忽然觉得,接连好多天无所事事,也是该放松放松。
说起来有些惭愧,江城鼎鼎有名的梦特娇开张快一年,他这么大个老板却只进去过两次。这是第三次。
吴汉桥是公司的一名职工,年轻的“老职工”,前年市总工会组织“行业比武”,他得过“粉墙第一名”。去年十月因骑车相撞与人打架,对方也姓吴,外号吴麻子,学过三门桩(岳家拳初级套路),此人只一拳就把粉墙高手的鼻梁打成骨折,法医鉴定为轻伤。
打官司了。这种刑事自诉案件本与公司无关,可是“指导员”偏偏多管闲事,于是就叫公司的法律顾问张律师做他的代理人,代理费当然只能“意思”一下。
所谓“指导员”,其实是潘小慈的绰号。它由来已久,但日前已被“封杀”。
那时候的金丽还不是“房地产开发公司”而是“建安公司”,公司但凡有个家长里短什么的,小慈她总喜欢出面掺乎,她的原则是:公私之间,决不要个人吃亏;同事之间,不论亲疏绝对一碗水端平……年长日久工友们觉得其所作所为很像是连队中“指导员”,于是便有了这个绰号。不过近两年她无形淡出人们的视线。
近两年陈总的个性越来越强、架子越来越大,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原因大概与公司进步(规模扩大,资质升级)有关,当然也有人说是“财大气粗”,也许二者兼有。变化多多,其中一点就是不容“指导员”存在。虽然他本人一再声称“最讨厌她动不动就拿《道德经》说事儿”,“最反感女人干政”……云云;但鬼都知道,他是怕“指导员”危及他的独尊。渐渐的再也没人敢提“指导员”三个字。
那天全家共进午餐时,大头心血来潮讲起公司趣闻,其中就讲到吴汉桥。得知吴汉桥要打官司,小慈的第一反应就是:请公司的法律顾问做他的律师。她当即委婉地表达了这个意见。大头说,怕不妥吧,公是公、私是私。小慈说,这有什么不妥,就好比家有木匠做事、帮邻家修个板凳什么的,捎带嘛。末了,她这个意见竟被他采纳,但同时他又给她下了“封口令”:“下不为例!”——也“捎带”取缔了她的话语权。
其实这回陈总采纳老婆的建议,也并非全是因为她的话有理,起码有50%他考虑到吴汉桥在公司的“份量”,毕竟业务骨干而且得过竞赛冠军。
而对于吴汉桥来说,请那张律师代理并非幸事。说是代理费“免收”,但除了一百元“交通费”,还有“派烟”、“派酒”(请吃)外带“活动”——请四人垂钓一次,零零总总算起来比代理费多多了!好在吴汉桥只会粉墙,不懂律师收费标准,不然他会吐血。
案子是以当庭调解方式结案:被告已经出了2000元医疗费,余下什么误工费营养费以及后续治疗费13000元在一个月内一次性付清,原告刑事部分撤诉。
此后,过去了好几个月,余下的那13000元竟分文未给,因为刑事部分已经撤诉,所以案件就由刑庭转到执行二庭,恰好轮到林庭长手上。
据说林庭长为人“仗义”,而且张律师跟他是铁哥们儿,这自然是个万幸之事。
林庭长了解的情况是:吴麻子除了那辆破车什么都没有,是一块“腊肉皮”,那2000元钱据说还是他姐为了怕他坐牢帮他出的。
其实,这吴麻子过去也算是个“人物”,做糕点的老板,云片糕做的特好,据说后来也是叫二八杠给毁的,传言他最后一夜买了五个“马”——至今那些知情人士还在笑他“五马分尸”。
晚上六点半,旗伢开车把陈卫平送到梦特娇门口。
张律师和林庭长还有一个小刘法官,他们早在二楼万宝路厅等着的。
林庭长个儿不高,肤白五官端正只是稍稍有点谢顶,一年前他还是经济庭庭长,说是出了点儿麻烦被调到了执行二庭搞副庭长。
这梦特娇就座落在繁华的人民路上,气势宏大,装潢别致,外面场儿极尽奢华,里面却有些许神秘色彩。听说是福建老板投资的,一楼二楼全是餐厅,不过他的主要营业场所却在地平线以下——底下一处人防工程,现在被改造成豪华洗浴中心,所以来这里的人们往往吃倒是其次,主要是“休闲”。
今日是林庭长点的菜。菜比较简单,以油焖大虾为主另加几道小炒,酒喝的是劲酒。
喝酒当中,林庭长汇报了案件的执行情况,“……这次司法拘留经分管院长批了,正要对这家伙进行羁押,你猜怎么着?突然得知他在长江食品厂有股份!哈哈,这不是鱼儿蹦到锅里吗!于是下午我们就赶去找长江的法人代表做笔录并顺便下《协助执行通知书》。这不,就在你来之前麻子来电话,说明天送钱来,我考虑今天是周末,干脆叫他星期一上午去。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陈总你看……还行啵?”
“林庭长出马没得说,杠杠的!”陈总笑容可掬地朝庭长竖起大拇指,“你呀,绝对是个干事的。说实话,江城官员要是个个儿都像你这样实干,什么招商引资、建设中等城,恐怕都不会是空话。”实际上对于陈总来说,这种不上斤两的事儿有时候比正常工作还要闹心,所以心里窃喜是真的,但是他的赞美却有点儿离谱。
林庭长说:“过奖过奖!个个像我,像我只怕是餐饮娱乐业火爆喽。”说完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只不过笑的不够自然,皮笑肉不笑。
“哦?”陈总一下摸不准他是谦卑还是自嘲,拍着额头说,“我这个人呐,喜欢调皮捣蛋的人才,不喜欢老实巴交的庸才。我最讨厌把唯唯诺诺当做谦逊,把庸庸碌碌当做虚心。”
听了陈总的话,林庭长立刻眼睛一亮,端起酒杯跟他的碰了一下:“看起来,我们的陈总不愧是个帅才。高屋建瓴。”此时坐他旁边的张律师也不甘寂寞,竖起食指对林做敲的状态:
“这个鬼呀,人才!正儿八经的法律本科。陈总你也许还不知道,你莫看那些法官们个个儿冠冕堂皇,其实他们大多数跟我一样,半路出家。”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林庭长扫了一眼小刘,忿忿地说:“现如今什么都好,就是法官的门槛儿有点低,低得简直令人生气!一个刚从泥巴田里爬起来的村支书,提个副镇长、镇长,嘿,一家伙就调到法院当院长!”他喝过一口彭主任敬的酒,把酒杯一掼,“应该说,法官得有专业法律知识,还得通过严苛考试才行。而我们的院长……懂什么呀,还大法官,狗屁!”
陈总觉得他的牢骚完全有针对性,即便是在三年前没有“头衔”他也绝对不会趟那浑水,于是连忙举起酒杯:“如今稀罕事儿多,见怪不怪,来来来,一声叹息莫如一醉方休。”
牢骚归牢骚,饭局还是草草地了了,比平素的饭局至少要快两倍。因为另有期待。
晚餐结束,旗伢随即开车送小刘法官回家,陈总已吩咐他直截回去别来接自己。
陈总陪二位贵宾下到了地下室。三人先在服务台各领一样物件——皮筋串的一个牌子和钥匙,经过一个道侧门到里间,里面有几排铁柜,照钥匙上的牌号打开柜子,然后脱光衣裳放到柜里,钥匙套在腕上再掀开厚厚的布帘进到里间。
大池里冒着腾腾热气,已经有七八个人在那里面泡着的,池子上面并排摆着六七张小床,有服务生在给人搓背。客人都是先在池里泡着,只要有人起身立即会有服务生过来,问是搓背还是桑拿或另有什么需要。
泡澡的时候,陈总发现这里不但是格局改变了,气氛也感觉与前两次有所不同,便轻声问张律师:“喂,好像挺悬乎的,是不是安全呀?”张律师说:“陈总你放心。可以说,在江城它的保护伞是通天的。我敢打120个包票:没人敢上这里来查!”
泡了半天,陈卫平本来想去桑拿的,见张林二人选的是搓背,他也只好随了。
搓背又分里间和外间,外间由男生服务,里间则是女生服务。尽管他二人进了里间,他还是在外边的一张案子上重重地躺了下去。搓背搓的耐心、细致,丝瓜囊轻重适度地朝一个方向摩擦,油腻条条一丝丝地滑落,那种舒服感觉仿佛渗透到肌肉里,陈总觉得舒服极了,连日来的不痛快,也被一股脑地给“搓”掉了,尽管偶尔有点痒痒。
搓完背,服务生递给他一条大浴巾并引他到另一个大厅。
大厅里光线暗淡,隐约可见几排垫着毛毯的躺椅。他在前排一张躺椅上坐定过后,用刚刚适应过来的眼睛一扫,一大片脑袋中一个似曾相识的脸孔让他大吃一惊:这不是那位左大人物吗?而且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微服私访,难道。。唉,这年月一切皆有可能。这么想着,他迅速调转他的大脑袋,转而去瞅茶几上的口香糖。
坐下来,他气定神闲地从铁盒里抽起一支烟,点了,不太适应的混合型呛得他小咳了三声。朦朦胧胧的大厅里早已烟雾缭绕,正面墙上一大屏幕液晶电视在放些乱七八糟的录像。他心猿意马,无心观瞻。等候了好一阵子,才见有服务生进来,是将客人逐个导引。
陈总被引到11号房。按说他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可踏进房门时,还是吃了一惊:
一个仅仅穿着三点式的女子站在那里卖骚弄姿。当然,也许更像是秀身材。他那样惊悚,想必是视觉冲击力的缘故。
门关了,他仍局促不安地立在那,女子却笑盈盈地轻飘飘地移动过来,嗲声嗲气地:“嗨——欣生好!”伸手就要帮他解除浴巾,他不解风情地挡住她的手,忐忑地环顾四周。
狭小的空间里,除了一个小柜子,再就是一张按摩床了。柜边一蓝色纸篓,柜子上头摆放着三个塑料瓶,也许四个,因一只丝袜横搭上面。正中一只盛半杯水的玻璃杯,另只丝袜一头浸在杯子里,大部分拖在外面,看上去活像个爬行动物援上饮水,有点儿恶心。
薄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怪的香味儿。
懵懵懂懂的他,在那张小床上俯卧下去。女子插上门,白皙的手儿便在他的身上按摩起来,手法倒也有几分熟练,只是一会儿工夫却变作游蛇般的抚摸,纤细的手指直往底下探巡。本就拘谨的他加之怕痒,于是显得更加的拘谨,几近慌乱。
静默片刻,见女子有罢手的意思,职业习惯让他感到应当配合下人家的劳动才是,便自主地翻转身来。他仰视她绯红的两颊,见那目光闪闪(绝对算不上含情脉脉)还喘着粗气。毕竟过来人,他懂的,故而警惕地看着她——这里执行着另一套逻辑:猎食者害怕起被猎食者来。
“哥,你是怕我吃了你吗?”不只是称呼变了,其自身形象也变了,变得像母狼一般,“嘻嘻嘻嘻……我今天还真的有点儿想吃呢。”说话时嘴巴也来了。真来!而且小嘴儿直接舔了他裸露的大胯一下。幸亏他手快。
如果说,先前(在他看来)只是轻佻,那么这会儿已是赤裸裸的yin荡,立即挥起大手:“不不不不!”慌里慌张,明显失态。
“去!”女子清脆地拍他大腿一巴掌,“一点儿也不幽默。”
他真想幽默,做梦都想。可此时此刻不是在床上,而是八层楼的脚手架上呀,谈何幽默?须臾,他神经质地坐了起来。原来他已瞥见那粉嫩的酥腹竟然纹身了:活灵活现一条大鲤鱼自上而下地游着,鱼头几乎伸进了细小的裤头里,细嫩大腿的另侧纹一只青蛙。
“不许看。”她伸出小手儿做出了蒙眼状,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自己裤头一撸,毛露了,旋即她又伸过手来从浴巾外面去抓捏,“嘿嘿嘿,害羞么?”
老是不见进入状态,“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她心想。于是乎摆出一副淑女的姿态,眉目传情地说:
“你干吗那么重心思啊大哥?人生如梦,转瞬百年,名利可都是过眼云烟呢,快乐每一天,就是快乐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他这才注意打量: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小家碧玉型,皮肤白嫩,圆脸儿虽有点塌鼻还是蛮耐看的。于是他拉起她纤手儿,轻声问:“哎,刚才在大厅,我看见有个老头儿——也是你们的服务对象么?”
“嗯,也许,应该,是……嗨!工作嘛,不过我还是不喜欢过于成熟的男人,尤其皮肤粗糙眼睛又不够亮的那种。”又拽一次浴巾,“像大哥这样子,最合适不过。”
陈总突然感到胃在动,像有东西出来。他斜耷着大脑壳,紧闭着双眼,一副三年没睡醒的熊样儿。
女子却以为打开了话题,喜笑颜开:“哥,我们做游戏吧?不?那,我问你个问题:假如你在外头玩儿,夫人会知道吗?”
“哼!自家米坛的米,能没数么?”明显表示出不太耐烦,冷冰冰的一句。
其实,她这句问话在逻辑上属于一种悖论、也可以说是个小小圈套,即:无论他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都会得到一个结论:顺水推舟地说出“那咱就试试吧”。
没想到,他无意间(纯属无意)破开了悖论;女子终于没讨到“试试”的接口,于是快速决断:这位,有功能障碍。她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很快,脸部的肌肉都罢工了。
见此,他识趣地说:“你慢慢忙吧。”这本是一句常用的客套,但此时此地却不乏嘲弄。
说着他下床站立起来,连同刚才这句话,表示自愿终止“服务”。
快出门时,女子俏皮地给他来了个飞吻。
外面的服务生又引导他去了淋浴间。在淋浴间,他故意把水温调得偏高,让滚烫的水柱打在肌肤上,好像只有这样冲才能冲走晦气似的。
出到外间,陈总取下钥匙正要去开柜子,却见林庭长他俩的柜子空空的敞开着——已经先他而去。不过单子却在总台上,等着他去买。
原来这里接受服务的每个环节都以代码的方式记录在单子上,什么样的服务什么价儿,比如同样是搓背,陈卫平就比那在里间的要少50元。令他奇怪的是,他在大厅里没见到二位呀,却是怎么进的七号、八号?而且“消费”是他的好几倍。他满腹疑狐,想问问吧,又怕掉底子甚至怕惹麻烦。据之前张律师的口气透露,这儿的老板大有来头。咱惹不起,躲得起。
从地下室出来,陈卫平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一阵暖风吹来,纸片呼地一下从街的一边飞去另一边,聚乙烯包装飞不起来被吹的只滚并发出沙沙声,一个收摊的烧烤小贩推着铁轮车依依呀呀地从他面前缓缓走过。
陈卫平钻进了一辆红色出租车。
远处的夜空划出一道亮闪,亮光却没有波及到这里,也丝毫听不到雷声;但是,天怕是要下雨了,因为外面同样很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