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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抬车

金丽房地产公司座落在沿江大道东的一片水杉林中。这幢青砖洋楼除了中式大门外整个一西式风格:正面是两座圆形碉楼,后面两间稍往里凹的厢房将三个圆形房子连成一体,房顶上矗立着高高的塔尖,砖是老青砖,细一看,边边角角稍有些“修旧如旧”痕迹,木质门窗都新刷过赭色油漆。此楼据说建于民国初期,房主刘文岛曾当过伪省民政厅长。其产权原属市财贸学校,金丽公司乃前年通过竞拍取得,本来可以“开发”,三书一证也已办妥,却不知何故搁置下来。

总经理陈卫平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室内从办公桌到茶几沙发几乎全是仿古的,茶几沙发镶嵌了大理石面。主人座椅也不是那种时兴的老板椅而是一把栗色太师椅,垂直靠背木椅显然不及可升降又可倾斜的老板椅舒适,不过主人似乎使用时间并不多,因此也就不太在乎其使用价值。后面的一个大书架也是实木,上头除了书与文件还有几尊嶙峋石头。

将近十点的时候,陈总才匆匆进到办公室,桌上有两份材料、一份红头文件等他。

进门他就叼着香烟,去看墙上一幅只有蓝色线条的晒图:《江城市城乡简图》。个头中等身板儿笔挺显得活力十足,颧骨发达的脸与那颗********的脑袋、还有躯干与脑袋都不怎么协调——难怪绰号叫的比名字还响亮,而且发也不好、白多黑少,还有……且慢!还是看看他档案吧:

中文名陈卫平,外文名(空白),别名大头,出生日期1965阴历四月初九,星座金牛座,血性B,身高172cm,体重67kg,毕业院校江城一中,喜好的颜色黄色绿色,喜爱的花油菜花,信奉名言:“有了朋友,生命才显出它的全部价值。”(罗曼。罗兰)。

注:上述名言其实不是阅读所得。他对书了无兴趣,若非妻子影响他甚至从不阅读;此句是他从妻子那里“剽窃”而来。但是,自从其当上市政协委员,口才大有长进。不过他也“自创”过文学作品——比如他常念的那句顺口溜,也算是一首打油诗(小慈就这样说过,她还“和”了一首),其“诗”曰:

人未老,体质弱,屙尿打湿脚。

对于这首“自嘲”作品,女人“和”的是:

人未老,发不黑,不染要不得。

当然当然,这不过是他们夫妇间逗乐儿,而且这样的顺口溜只有江城方言才非常押韵。

此时此刻的他,着一身得体的工作服和一双满是泥土的运动鞋外加一顶劣质安全帽,所有这些,很难与“陈总”这一高雅称呼连在一起——地道的泥瓦匠嘛。

总体看来,这位陈总缺少“老总”风度(尽管还没人界定“老总”该是个什么风度);因为谁见了都会有种“土”的感觉。最起码老总是不土的,对吧。当然,也许个别慧眼识珠的认为这是一种“传统的保守的格调”。笔者却不敢苟同。

直到烟屁股灼热了手指,他才坐上那把太师椅,息烟,翻看材料又使笔画些什么。随着“咚咚”两声敲门声,还没等里边人反应就闯进来一个黑皮伢,递上几份材料,说:“陈总,这是浩总的材料。另外,教育局叫我们明天去两台车。”浩总不姓浩,姓陈叫陈浩,是陈总的堂弟。

“知道了,你安排就是。”陈总回答。

“哦,还有,上午张律师来过,是找您的。”已经去到门口又回头补这么一句。

“知道。”陈总还是低头看着、画着。

这黑皮伢便是旗伢,叫彭红旗。大约一米六八的个头,不胖不瘦,英俊透着几分憨厚,穿的兰工服,皮肤可真够黑呀,跟非洲人相差无几。他现在除了在家,已不再管陈卫平叫“舅舅”了。

因为今年开春,陈总就对本公司的财务管理作了方向性调整:放宽了销售部和项目经理的权限,限制了办公室的权限。作为办公室主任的他,对这次调整很不理解也很不服气,但自知人微言轻,只能“悉听尊便”,窝火也只能窝在肚子里或者以某种沉默方式偶尔“抗议”一把;所以也没人要求,他就擅自改了对陈总的称呼。陈总好像也并不在意。

十一点了,再次随着敲门声进来的旗伢又汇报说:“陈总,又有个事儿,上午派出所来进行综合治理检查,吕总陪他们去的工地。刚才吕总来电话叫安排午餐。啊,只一桌。”

“吕总叫安排你安排就是,还请示什么!”旗伢到了门外,他又追一声,“尽量搞好点儿哈。”

“知道啦。”

对于派出所工作,陈总一向是鼎力支持的,而且往往只会积极配合而绝不会捅娄子。这是事实,而且大前天那件事就是一个有力证明。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油菜花儿开的正热闹。公司下面一个组长(其实也就是个小包头)跟个女人大白天的在江边一片油菜地里“做好事儿”。两位野鸳鸯踩倒一片比人还高缀满了黄花儿的油菜,然后便****着下身,在“菜垫子”上呼哧呼哧地干上了。却刚刚完事儿,就被派出所的两名协警逮了个正着!没说的,罚款吧,可那臭小子身上就揣两张五十的还给了一张女人。协警连揍带审,终于“审”出他是金丽公司的人,于是就直截押到陈总办公室。

协警虽说带个“协”字儿,办案水平却一点不含糊:他们既不客套又不拖沓,先给“嫌犯”及其领导透露12字“工作方针”:“关门说话,权衡利害,教育为主。”

陈总已是开窍的人了,自然知道其关键词是“权衡利害”,怎么解读?无非“公了”还是“私了”;由于名声与家庭的原因,搁谁都会选择后者。于是,奉上“罚款”,当场“结案”。

“案”是结了。事儿却没完,待协警揣着票子出门,陈总把那个没出息的狠狠抽了一顿。要知道,这样的桃色事件在金丽绝对零容忍。金丽是什么名声?杠杠的。

明天下乡,是因为公司捐资修建的龙池冲乡金星希望中学教学楼竣工庆典,乡领导硬是要他和教育局领导一起前去“剪彩”。据说还请了电视台记者。

清明时节,淫雨霏霏,天气预报也失灵了,明明报的晴间多云,却一大早就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由于几个支教老师临时决定改日再去,所以金丽公司还是去一台车。电视台也没人去,来的是《江城晚报》记者小郭,一个腼腆的小伙子。

“道路村村通工程”似乎还没有惠及到大山,小车在满眼翠绿的青山里很跑了一段砂石路,终于到了令人堪忧的黑凹垄。天开了,雨停了,雨后的山色更加诱人,远处的山峦还笼罩在浓浓的烟雾里,近处的绿树翠竹却显得格外鲜嫩,偶尔冒出些山杜鹃红的异常醒目。此处路边已三三两两地聚集着好些人,说是欢迎队伍嘛又不太像——也没必要嘛;说不是欢迎,却又大多打着ok手势。陈总他们搞不懂。彭红旗把手伸出车窗外,也做一个ok。

原来,那段泥泞路上,歪歪扭扭地铺了好些竹跳板。“ok?也许是跳板铺得有水平,”陈总他们这样想。轿车轰着油门、压着跳板缓行,一会儿,车前轮从跳板的接头处陷了下去,随即后轮也滑进泥里,踩了几下油门,竟是越陷越深。很快有人喊:“喂,别动!别动啊!人都下来吧。”

只见外面的人突然躁动起来,有人扛来杉木,有人拿的麻绳和竹杠。须臾,杉木横穿过小车底部,两边都套上麻绳,麻绳上又穿过竹杠,一大堆人有序站定,只听得一声“一、二三——起”,十六七个壮汉硬是把小车给抬了起来!

早已站到一旁的陈总他们,看的目瞪口呆:我的妈呀,三千多斤吶!

小郭手拿相机,想是为了取个好镜头,左一闪右一跳;由于太过敬业、不怕污泥却像猕猴掰玉米一样滑稽。心里吃惊的旗伢却不经意地吐了脏口:“妈的个B,山里怎么也和湖区一样啊?”他是在湖区长大的。

旁边一位白胡须老大爷告诉他,往年这里是山溪汇口,当年农业学大寨劈山造田,造出了这一大片水田。

人们和着号子抬车,抬了十几米,过了垄口,终于抬上砂石路。陈总一行正要起步,村支书老汪也钻进车来,陈总对他说:“汪书记,你那些村民还挺时髦哈,打起ok来欢迎。”

老汪听了哈哈大笑:“你还以为是给你ok呀,难怪把你美的。”说着,眼睛不经意地打量到副驾驶位上,陈总忙介绍:“啊,这是报社记者小郭。”汪支书伸手在小郭肩上拍了一巴掌,很兴致地讲起个小故事:也就上个月,山下团山镇搞“计划生育春季大行动”,说是有个生了四胎的执法对象躲到山里娘家,镇计生办开着车子前去捉人引产接扎。折腾半天,人没捉到,却遇着一场大雨,结果就把他们的小车留在黑凹垄里。跑去村里找人,他们自己开口就是500,见没人搭理又主动涨到1000,有人说:“一万还差不多。”鼓动半天,还是没人理,据说是个主任的人举着那个手势,猥琐不堪地拉着公鸭嗓子嚎:“三千,三千……三千块呀乡亲们,现钞啊乡亲们……”有个把跃跃欲试的,却很快被别的人骂了回去,直到第二天才叫来一辆吊车。“所以这些日子,年轻人一见面,就打起那手势。”老汪也做了一个ok。

“就是说嘛,这,最能体现当下的官民关系!”“故事”好像正合小郭的意,他立时兴奋起来,“所以我呀,今天特有收获!这手材料非常有意义,有象征意义,不,时代意义。”

“你们做记者的,真能吹胡,”老汪不屑地一笑,打了ok手势,“这也叫时代意义?”

“哪儿呀,我说的是抬车,抬车,懂吗。”记者意犹未尽,“别看事儿虽小,意义重大!简直是壮举!我回去就剪投,直接命名‘抬车’。”

“土气,俗气,没创意。”扶着方向盘车的旗伢插话说。

小郭没有理会,吹起了口哨,眉飞色舞,彷佛看到他的“作品”得到大奖,鲜花和掌声一齐向他袭来,当然也许还有一笔不菲的稿酬——这让他赚回、也赚足了面子!

因为,去年他采编了一则“官员座驾坠河,百姓拍手欢笑”的报道,刊出之后,曾被领导点名批评,并且赏识他的主编也因此得到一次“大会检讨”的“殊荣”,对此小伙子一直耿耿于怀。

小车很快便在金星学校的操场上停下。祝乡长和赵校长他们都围了过来,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陈总只看到教育局的车子在那,于是拉手的时候顺便问起祝乡长的车。

乡长与校长会意地一笑,指着操场北侧那一排高大的老松树说:“我的车嘛,低碳环保,只不过比你少两轮子。”

陈总抬眼一望,老松树下停着一溜自行车。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会议室准备了烟茶还有些水果。满面春风的赵校长把一纸议程呈了过来,陈总快速看过,随即从包里掏出笔来一划,仰头说:“我只剪彩,话就不要讲了吧。”

赵校长笑道:“这幢教学楼是你们掏银子盖的,你这个老总在百忙之中专程前来,难道就只咔嚓一下,”他做了个手势,“也不勉励勉励我等几句儿?”

老实说,今天的庆典不是蛮豪华,也不是很隆重,却很“规范”也很庄严还富有特色。特色就是:花全都是新鲜的映山红,芳香扑鼻,更有鼓乐和礼花炮在山谷中回荡,妙趣无穷。

正午十二点十分,整个仪式圆满结束。

赵校长请嘉宾们到食堂进餐。旗伢将舅妈捎的一大包衣服还有一双运动鞋,亲手交给陈总资助的那名孤儿,然后跟两位老师一起往车后备箱装些什么,有个老师问:

“彭主任,你们陈总什么学历啊?”

听得旗伢一愣,心里嘀咕:“山里人真******幼稚。”但是如此“幼稚”而又直白的问话,又令他不好意思拒绝,可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初中”来,还不愿撒谎,于是就蹦出两个字:

“你猜?”

“嗯,我想,至少是个老牌儿大专,而且还是文科的,对不对?”

旗伢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的有点儿得意。

下午他们返回时,尽管天晴了路干了,黑凹垄那段路还是加了好些竹跳板。祝乡长在酒桌上说,水泥路马上就要动工了,已经测量完毕甚至连施工、监理都已经到位。

轿车再次在横七竖八的跳板上缓行。边上水田里,一台小型拖拉机机突突突地在耕耘,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芳香;稍远点的山坡林子里,有人在采摘松树菇;坡面草地上有棵老枫树,有老者弯腰捡地衣(这是春雨的馈赠),看不清是老妪还是老翁;竹林里,一红衣女子在翘起屁股挖春笋。当地人认为春笋最应节的,过了清明便不可以食用(老了)。大概是寄望修路而欠缺维护,车子在砂石路上不停地颠簸,突然山坳里大片红花格外醒目,细一看,原来是墓地。现在人祭祖(官方称扫墓)多不在传统的清明节这一天,而是争相提前。不知是鬼急还是人躁?不过后天是不能祭的,因为是寒食节,江城人叫“逢隔”。

只有六七分醉意的大头,在车上眯了一会儿小觉,小郭下车后三分钟,轿车停到他的小楼门口。

旗伢叫声“姥姥”,两手提进几个袋子,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看他进、出,老太太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嘴巴嗫嚅。那慈祥笑容是有内涵的,可惜年青人并不领会;再说,他哪有时间陪她“咵会儿”,人家有空还得打电子游戏嘛。于是老人看他着背影,都囊一句:“毛脚蟹!”

大头叫句“妈”,说是有事,也随车走了。旗伢提进来的,除了一盒“雨前茶”,还有几袋食材,山药是年前的,竹笋和蕨菜全是新鲜的。

“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下午六点刚过,哼着京腔的大头推开了玻璃门,进屋就问,“摸鱼了吗,妈?”正在看电视的老太太板着脸命令说:“帮忙去。你老婆忙一下午。”他又来了句文曲(江城地方剧种)道白,“家有贤妻,琐碎何劳愚夫——”

所谓“摸鱼”,其实是老太太模仿“三门桩”自创的一种“健身操”,上午下午各做一次的,儿子却说怎么看都像是“摸鱼”。

此时老太太把遥控器扔到茶几上,说,“有空帮我弄一对哑铃,要轻点儿的。”

大头将一根纸烟点了、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完了才问:“你要哑铃干吗?”

“做操哇。上午我正做操,武国安来了……嘿嘿现丑喽……他说我这套庄子要是配上哑铃练会更好。我一想,有点道理——上肢得力,事半功倍。”

“行,没问题。只要你能坚持。”巴了一口烟又问,“武国安?他来干吗?”

“人家专门给你送请柬,什么喜事?乔迁吧大概……对,是乔迁。”

大头一头雾水(他记得这武国安前年才在鸡公岭镇盖的新房)。茶几上果有一张很精致的请柬,打开一看:

陈卫平先生台鉴:瑾定于四月二十四日(阴历三月初八)举行乔迁喜酌,恭请偕夫人光临。席设本宅,地址:江城市仙湖路118号

武国安跟大头他们小学同学,中学同了一年他就下放了,因家庭成分不好下放到原籍农村。武国安在乡下讨了个老婆并在那养鸡,鸡养得好好的却又更换门庭,改行贩鸡。当了几年鸡贩子,也算赚了些钱。他妹夫在信用社工作,那年恰逢信用社从农行独立出来,又恰逢主管部门确定的人和本市领导物色的人争位子,结果他妹夫“渔翁得利”、荣登主任宝座。当时大部分信用社要建房,武国安于是“抢抓机遇”,在他那个镇成立了一家建安公司,“承包”信用联社属下所有工程。也就短短两年多吧,鸡贩子摇身一变,成了开发商、正儿八经的大老板!

麻坛连遭重挫的小慈,今儿果真没上场。大头先回时,她在楼上上网。下午备菜之前,她将他带回的土特产处理了,先将山药盖了些湿沙子,然后煮春笋、焯蕨菜。此时女人正在厨房里烧剁椒鱼头,大头说她的剁椒鱼头做得地道。

系着围裙的她,正在灶台上聚精会神地操作。已经烧过两支香烟的大头,悄悄地从背后捏起了她的双肩。这种“服务”简单舒适,也不算高难度,像是理发店里抑或歌厅什么地儿都蛮普通的,然而就是这么普通的服务,女人却不受用。真够矫情!她非但不领情,反而有“应激反应”——活像个极怕痒的黄牛,一摸就“起蹦”。饶有兴致的大头,搞得脸儿红红的。

自讨没趣儿的大头,拍着自己的凸额头回到客厅,斜躺在沙发上,再点上一支烟,一边打游戏似地按电视遥控器,一边跟老太太咵起上午抬车的事儿。

女人将香喷喷的饭菜端了上来,除了剁椒鱼头,还一盘香椿炒鸡蛋和一碗烧菜头,外加一盆玉米骨头汤。因女人沉迷于麻将,平素很少“歇手”,一家人难得共进晚餐。

老太太连忙起身。大头还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他对着女人一努嘴:“哎,再歇三天(他指她的麻将),等腰好全了再上。免得他娘的把腰肌劳损又搞发了。”

“歇鬼,牌友儿还邀我爬庐山呢。”

“爬,庐山?”

“啊。”

“呵!好哇好哇,”他兴奋地拍打他的凸额头,“你不是喜欢运动吗,正好儿。”说话时他人已跨上饭桌。

“‘好’,也就百十里转转。”老太太喝完汤,她接过碗转过身去盛饭,面露愠色。

“是啊,我想等有时间我们跑远点儿,去西藏玩玩儿,领略下雪域风情。”大头心有愧怍似的安慰道。却不受用——她不悱不发地瞥他一眼。大头依旧谈笑风生,“隔壁老王去年通火车就去了,吹的神乎其神,好像拉萨就是天堂。切,要真是天堂,那苏杭往哪摆!”

“得了吧!等你‘有时间’,我想我是没得那个寿等的。”小慈说。

“机会总有的,嘿嘿嘿嘿。”他知道她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有意见。本来还觉得“理亏”,可一想起今天那件令他“闹心”的事,便气不打一处来,正好借题发挥,“是啊,干手指头舔不上来盐。不是吗?跟你说,旅游是要烧钱滴,钱可不是大水淌来滴……”一边还咀嚼玉米,句句加重那个“钱”字,大有深意。

小慈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弯弯肠子,她的理解能力只限于直接的简单的:“把话说清楚点好不好?这,好像不是你风格……我什么时候糟蹋过钱了我?”她想来想去,想到建国头上,“前日借钱,不是和你说了嘛……”

“闭嘴!”大头敏感地打断她的话,“我压根儿没说你不该借他,我说过:你处理得非常得当!”

“那,你是说我打牌输了?”这几天实在手气太差,她自己也觉得怪可惜的,心里老像压了块石头似的。

“打牌输一千输一万我也不怪你,是我‘自作自受’的。”这个陈总此时此刻突然想到上午的“抬车”来,觉得不“抬”出来吧“坎儿”没法过;再说,也不必要遮遮掩掩;于是他直言拜上,“你给建新(被资助的那个孤儿)送衣服我不反对,我还支持;但是,刚儿那么多衣裳闲着,你干吗非得去买?还有,地摊上买双鞋不就得了,大不齐买个正规厂的,你好,也非得买个品牌儿、还正宗品牌儿!”

“正宗品牌?你说正宗品牌?你确认?”她好像不是很怕他批评。老实说,那鞋她自己也拿不准是否正宗。如今山寨货忒多,她识货水平又非常****。

“当然确认。”喝完汤,他起身去盛饭,转身又说,“我是不识货,可我……我有人识货。”他终于没有说出“外甥”二字。

“就为这事儿呀。”小慈将一块鱼唇夹到婆婆碗里,“你不也说这孩子蛮可怜的吗?”

“我说他可怜我没有叫你买这买那!还名牌……”

“是,我是没拿他当外人;再说,孩子是有自尊心的,尤其他那样的孩子。你不是常念叨老吾老及人之老,幼……”

“少念你的道德经!”他强行打断她的话,几乎是吼叫,“老子是资助!老子不是收养!”

“你是谁的‘老子’,啊?”老太太火儿了。

“妈,嘿嘿这不是口误嘛。”

“误你个头!”二人交谈内容,老太太大致知道。她姓蒋,出生在乡村,却不识耕稼,打小在古镇上做小买卖,棒槌练成精,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且断文识字,如今虽说年迈、零件多有磨损,可心窍不减当年——她什么不知道?所以这会儿对儿子大光其火,“看看左右隔壁,那个屋里(“屋里”指的媳妇)不是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哪个不是一身的名牌儿?可你老婆呢,她戴了啥?穿的啥?”大头停止咀嚼,却嘴唇翕动,似有不服,心道:“又不是我不肯买。”老太太连喝两口汤,余怒未消,“哼!你单单说老王!我看到那一对活宝就恶心——动不动就在我面前阴阳怪气,什么‘人生在世,如何如何’……活一世就该糟践一世?!”她目光威严地盯着她儿子,“离他远点儿!”

大头阴笑没吱声,小慈连忙说:“别这样说啊,人家还大老远的带绿萝花你呢。那宝贝可是降脂良药,应该谢谢人家才是啊妈。”

“是好心。更是技巧!”老太太说,“他们沾刮咱的少吗?动不动叫陈卫平给他派工——那一次不是‘义工’?”

“是啊小慈,我还是认为这事儿你过分,可以说,很过分。”大头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不过语气缓和许多,“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资助,不是收养,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负担他一切,对吧。”

“在我看来,这并没有太大区别。你一定要厘清,那么,你别扯上‘我们’,我享受不起那份(资助)尊荣,也不想分享。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应该考虑一下孩子的感受。”

“这话我不爱听!感受,谁考虑过我的感受,你考虑过吗?”此时他脸颊绯红、颧骨凸现却刻意低音,“你莫看出资建校,那是名分!一百万也值!懂吗?你这……有何名分?牛头不塞牛屁股塞!”

“你这么说,我就彻底无语!”

“知道错了吧?”差劲!他竟然没听出话外之音,“那你还跟我辩什么辩?,‘确认’,确认个屁!还想……”

“够了!”尽管听力受阻,老人还是失去耐心,“有意思吗?斯文点好不好?饭桌上没完没了,成何体统!”

吃罢晚饭。大头说是有事,去了公司。老太太一人在客厅看电视,看个吧钟头便上楼去了。

洗完碗,女人上楼打开电脑,先是浏览一会新闻,然后上qq游戏玩起虚拟麻将。约莫十点钟,大头也上楼了。此时老太太早已入睡,她最守时。

大头这两天心情不错,尤其今天,看到挖笋的红衣女子裸露半截白肉那会儿,就想着今夜要和妻子温存一番。不料,饭桌上起争执,让他很是扫兴,加上“资助”又让他如鲠在喉,于是他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在性这件事情上,女人从来都是被动的。她一直觉得做女人的,本该如此。她还认为女人索爱是流氓行为;男人要,如果女人拒绝就是不守本分。所有女人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这方面,大头本就水平欠缺,稍有点情绪波动就熄火儿,两人于是楚河汉界、相敬如“冰”地“共度春宵”。

翌日早上,女人没给大头老公买早餐回。惯常是买的,要不,就在家做。

她下楼牵着婆婆出去吃豆皮。

堂堂陈总,只好“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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