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个时候的卫文艺，正打开自己的一个小箱子，里面是一叠厚厚的信件。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碰它们了，但命运就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因为一部关于信的电影，她再次读了它们。
“亲爱的艺：我已平安到家。无挂念……”
卫文艺读着这些信件，她的眼里噙满泪水。“康小红，原来你在我心里，还是很重要的人。”
康小红是卫文艺的大学同学。康小红到学校的时候，没有一个朋友。那天，毛毛被沈黎指正为小偷的时候，她正好也在人群中。看着卫文艺为毛毛辩护，她好感动。她想：如果这一生，有卫文艺这样的朋友，应该很幸福。
等同学们都走掉之后，她尾随在卫文艺身后。卫文艺找毛毛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故意躲起来的毛毛，但她没有指出毛毛躲藏的地方，而是一直陪着卫文艺，她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你是谁？你干嘛跟着我？”
康小红伸出右手，“我是你同学，我叫康小红，来自九镇中学。”
卫文艺跟她握手。从那天起，她们成了好朋友。
“你真勇敢，换作是我，我今天肯定吓得双腿发软。打死我，我都不敢承认一个偷东西的人是我的好朋友。”
“毛毛本来就是我的好朋友，她偷东西也是迫不得已。”
康小红说，她和沈黎有过过节。“我进校门的第一天，正好走在沈黎身后，她回头说我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让我离她远一点。我就一直离她远远的，生怕被她发现。”
“这个学校又不是她的，干嘛要怕她。”
“我听很多同学说，她爸爸有钱有势，我不想惹是生非。”康小红说话的时候，显得谨小慎微。
这跟她的家庭有关。从小，她就被妈妈教导：“我们是穷困家的孩子，要把自己看低一些。”康小红的爸爸是残疾人，一直享受残疾人补贴。小时候，康小红被小伙伴欺负，她回家告诉妈妈，妈妈总是安慰她：“让着那些小朋友，因为那些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送了东西给我们家。出于起码的礼貌，我们都要让着他们。”
康小红很委屈，“可他们骂我是野孩子。”妈妈不知说什么好，难过地抱过康小红，很久才说，“等我们小红长大了，有出息了，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了。”
妈妈的这句话一直鼓励着康小红。她考上音乐学院那一年，确实让这个贫困的家庭扬眉吐气了一回。街坊邻居都说，康家以后好过了。妈妈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家里根本就没有钱供康小红上大学。妈妈没有对康小红说学费的事，自个去卖了血，缴齐了康小红的第一年学费。当时，康小红还不相信妈妈有这笔钱，一个劲问妈妈，“钱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说，是她平时积攒下来的。妈妈还说，“知道小红成绩好，很早就开始为她攒钱了。”
那一刻，康小红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等我以后有工作了，一定要好好孝敬爸爸妈妈。”
康小红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她读高中的时候，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就在学校勤工俭学。她一开始在学校的食堂打工，每次看到同寝室的同学进来吃饭，她都要回避，总觉得丢了寝室的脸。她一回到寝室，室友们都习惯性捂一下鼻子，说她身上有油烟味。她只能傻呼呼地笑一下，赶紧脱掉身上的衣服去洗，可怎么洗，室友们都说那味道没洗掉。
沈黎所说的味道，使康小红本能地想起了高中时一个叫刘欢的同学。她是第一个说康小红身上有味道的人。刘欢家也有钱有势，曾经跟康小红住一个寝室，最后还以油烟味为由，申请换了寝室。走的那一刻，刘欢对康小红说，“你怎么比罗中萍还邋遢。”康小红一辈子都记得刘欢对她说这话时的眼神，简直就是一只大象看一只蚂蚁的眼神。
后来，罗中萍被安排到了康小红的寝室，康小红才缓了一口气。罗中萍来自一座大山，第一次进校，就被那个养尊处优的刘欢取了一个外号——罗大嘴。罗中萍长得牛高马大，还操着一口浓浓的大山口音。每次跟人说话，都要找人翻译才听得懂她的“普通话”，而且她的嗓门大，跟她说话，像在吵架。不仅班上的同学不喜欢她，连跟她同班都觉得丢脸。一开始，康小红本想去接触罗中萍的，但看到大家都那么敌视她，她退缩了。她想，她成为寝室的“公敌”已经够她难受了，如果再成为全班的“公敌”，她都不敢想象她的日子怎么过。
罗中萍到了康小红的寝室，人们把矛头转向了罗中萍，康小红暂时过了一段清静的日子。那阵子，她对罗中萍总是报以歉意的眼神。每次听到室友们集体批判罗中萍的时候，康小红都要找借口跑出去，长长地出一口气，责问全世界，“你们凭什么要集体欺负一个老实人。”
有一次，康小红发泄完情绪后，发现了跟来的罗中萍。罗中萍看见她回头，本能地停下脚步，康小红也看着她。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彼此看着……最后是罗中萍说话了，“康小红，我们做个朋友吧。”
罗中萍伸出那双大手，久久地等待着……
康小红犹豫着……
最后，康小红把自己的小手伸了过去。罗中萍重重地握着，发着狠誓说，“康小红，等着吧，我一定要让那群小女生刮目相看。”
康小红和罗中萍手牵手走回了寝室，室友们都说，“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在美女如云的九镇中学遇到了两个怪胎。”罗中萍和康小红不理会她们的话，着手干自己的大事。
罗中萍所说的大事，就是快速把康小红从食堂拯救出来。
罗中萍跑了很多家中介，终于找到了一个家教的工作，她带着康小红去见那个小男孩。小男孩一家很喜欢康小红，这让康小红很感动。罗中萍说，“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说你身上有油烟味了。”跟罗中萍交往后，康小红才知道罗中萍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为人大气，豪爽。其实她的家庭条件不错，虽然来自大山，但她们那座大山是很出名的旅游开发区，她家里开了一家规格很高的农家乐，她根本就不缺钱用。只是她拿着钱，不知道怎么打扮自己而已。她去找家教，是为了康小红，但为了不伤康小红自尊，她自己也做了一份家教。家教的钱，都用来请康小红吃喝玩乐。
康小红吃的第一顿西餐，是罗中萍请的。康小红穿的第一条超短裙，也是罗中萍送给她的。康小红当时还不好意思接受这份礼物，罗中萍说她太胖了，不适合穿这些时尚玩意。就当是为了她这个大胖子，穿给她看好了。
康小红是真心被罗中萍的友谊感动，当天，穿着超短裙，她把罗中萍带回了家，并告诉了她家里的情况。听到这里，卫文艺有一丝感动，她没想到康小红跟她认识第一天，就把家里的事说给她。
再后来，卫文艺也认识了罗中萍，那个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的女人。她没有考上大学，就回家做了农家乐的老板。卫文艺很喜欢罗中萍，特别喜欢她骨子里的那份仗义。她每次来桐城，都不忘到老布书吧坐坐。而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不忘去闻闻书架上的那些书。她说，多沾点书卷气，让她变得不再那么粗俗不堪。
罗中萍粗俗吗？不，在卫文艺眼里，罗中萍比康小红有情有义。得知康小红和****灵私奔后，罗中萍马上就跟康小红绝交了。她一直站在卫文艺一边，说，卫文艺才是她的好朋友。
康小红在一封信里对卫文艺说，“罗中萍是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而你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感恩生活，让我认识你们。”卫文艺读到这里，没有再翻阅后面的信件。
第二天，卫文艺跟罗中萍见面了。罗中萍现在带着两个孩子在桐城读书，只要有空，她都来书吧坐坐。
“还感恩生活呢，我觉得她就是一个鬼迷心窍的女人。想想你对她的好，她就不应该做出那种背信弃义的事来。”
“都过去了。”卫文艺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心平气和。
“你呀，永远都那么善良。我可告诉你，对付这种小人，我们就得不依不饶。”
卫文艺领教过罗中萍的厉害。那还是大二的事。由于康小红和卫文艺每天都形影不离，一些同学都在私下说，她们有断臂情节。一时弄得卫文艺很不自在。康小红把这件事说给了罗中萍。罗中萍就想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男朋友程鹏冒充康小红的男朋友，这件事才算平息下来。
程鹏倒是很开明，他说，他早就想来教训教训那帮自以为是的小女生了。程鹏是康巴人，长得很英俊，跟罗中萍是一个村的。两人很早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哪怕程鹏中学辍学，罗中萍都说，“我一定要嫁给你。”
程鹏是开着一辆别克车来学校的，整个人都做了精心的打扮，看起来比平时更有气质。当时所有人都在说，他肯定不是康小红的男朋友。有人还说程鹏是康小红在外面花钱租来的。当然这些话程鹏并没有听到，如果被他听到了，他绝不轻饶那些搬弄是非的女人。这一点，跟康小红同寝室的人领教了他的江湖规则。
程鹏到了康小红寝室，看着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女生们，他说了一句话，“以后，谁敢再胡言乱言说我们家小红，我就用这把刀子把她的舌头割下来。”说完，他冷静地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把锋利的藏刀放在桌子上，吓得小女生们一个个脸色大变。
临走的时候，他又打开一个包裹，从里面倒出很多进口的巧克力，“今天走得匆忙，就带了这些，下次，请你们吃大餐。”
见小女生们不动，他提高分贝，“怎么，我的话你们听不懂。”
一个平时里很三八的女生怯怯地走过来，拿了一个巧克力。
程鹏说：“这就对了嘛。大家吃好！”
其他女生被迫过来拿巧克力，看着她们胆战心惊的样子，站在一旁的卫文艺真想拍手叫好，但她忍住了，直到程鹏带着她和康小红离开学校，她才笑出声来。
“怎么样？今天很痛快吧。”
康小红点点头，她拥抱着卫文艺，告诉她，这是她来到大学最霸气的一天。
后来，卫文艺和康小红回到寝室，再没有人敢说她们的不是了。寝室的小女生们都在私下说，康小红的男朋友是****社会的，她们惹不起。
每当听到这话，卫文艺和康小红都会窃笑。她们觉得对付那些喜欢耍小聪明的小女生，就不要心太软。倒是那个沈黎，因为没亲眼见过程鹏，时不时还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
大学毕业后的很多年，卫文艺还见过沈黎一次。是在桐城一家奢侈品店里，当时她正在帮大山里的罗中萍挑选一个钱包。沈黎走进来，第一眼就认出了卫文艺。
“卫文艺！”沈黎看起来很激动。卫文艺看了沈黎半天，没认出她来。“我是沈黎啊，你的大学同学沈黎。”
卫文艺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着沈黎，觉得好陌生。这个女人现在长得好胖，简直就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模样。沈黎倒很热情，拉着卫文艺的手，“我们几个月前，还和同学聚会了一次。就差你和康小红。我听其他同学说，康小红现在在北京开了一家公司，是个大老板了。你说，她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怎么就没看出她有当老板的气质，想当年……”沈黎突然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卫文艺，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我还有点别的事……”
眼看卫文艺要走，沈黎请求地，“老同学，陪我喝杯咖啡吧。”
卫文艺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沈黎的请求。她们从奢侈品店出来的时候，沈黎挽着卫文艺的手，感觉两个人的关系亲密得不分彼此。
那天，沈黎简直就把卫文艺当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从她的生活谈到了她的婚姻。卫文艺看着沈黎，很怀疑面前坐着的这个女人真的是大学时认识的那个沈黎吗。
沈黎说她现在正在跟丈夫闹离婚，她是专门出来散心的。
卫文艺没有安慰她，当然沈黎也不喜欢别人安慰她。她说她过得很好，在京城都有几套房子。卫文艺当然相信她说的话，她觉得这个女人，现在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
“知道吗，我不能再生育了，无论如何，我都要争取把孩子留在我身边。”沈黎是说到孩子的时候，整个人才软了下来。她拿出儿子的照片对卫文艺说，“他钢琴弹得特别棒，还经常出国去表演。”
“长得也很帅。”
“长得像他爸爸。可惜，他又成了另一个小女孩的爸爸。”
沈黎说，她丈夫以前只是她爸爸公司的一个小职员，是她看上了他的帅气，嫁给了他。她爸爸就只有沈黎一个女儿，婚后就把公司交给了她丈夫，没想到，他居然背着她，在外面养了小秘，而且就是他的秘书。
沈黎说只要丈夫回心转意，她可以既往不咎。可这个男人，愿意为了一个小秘书，净身出门。“你说说，他把我当什么了？”
说到这里，卫文艺出于一个女人的直觉，本想安慰一下老同学，可沈黎倒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讨伐她的丈夫。“净身出门，我就让他净身出门。我没收了他全部的资产，连自行车都不愿意留给他。有一天，他去学校接我儿子，坐的是公交车。你猜怎么着，我儿子回家居然对我说，坐公交车也很好啊。气得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儿子很喜欢他爸爸，我问他，如果爸爸和妈妈离婚，你愿意跟谁过？儿子居然说，想跟着爸爸。我说，你跟着爸爸就不能出国读书了。儿子说，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我儿子肯定被他爸爸洗脑了。现在，我最担心，失去我唯一的儿子。”
那次见面，沈黎一直在说她离婚的事。卫文艺后来跟罗中萍说起这个人，罗中萍说，“像沈黎那种女人，不离婚才不正常。”后来在同学群里，得知沈黎离婚后交往了一个比她小很多的小男朋友。卫文艺推测，可能沈黎就把那个小男朋友当成了她的儿子。
“知道吗，中萍，沈黎说了好多赞美康小红的话。”
“那是他们不了解她。”
“你说，人与人之间怎么是这样。以前，沈黎那样对待康小红。现在，她又这样来赞美康小红。她把她当什么了？”
“她现在把康小红当女神了。”罗中萍的话逗乐了卫文艺。“如果我是康小红，我也会经常承担同学会的所有费用。我啊，就是拿钱故意砸死他们。我要让他们记住，我们并不比他们差。说了你不要笑话，我还想着我下次开个高中同学会，掏钱请他们游山玩水。不，游山玩水还不够，我应该把同学会开到美国或者欧洲去，也让那帮喜欢谈论欧美的小娘们也瞧瞧，我，来自大山的野孩子也是可以和国际接轨的。”
卫文艺觉得，罗中萍还是这么可爱。即使成为腰缠万贯的老板娘，还是像个孩子一样爱说气话。
“艺，忘掉那个秃顶的男人，找个人结婚吧。”
“好啊。”
坐在飞往北京的飞机上，卫文艺脑子里突然闪出****灵变成秃顶的样子。如果不是在离开桐城前，从罗中萍嘴里得知****灵秃顶的事，她都不愿意去想起这个人来。
他们有20年没见面了。20年，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容颜。大家都说，是****灵毁掉了卫文艺的青春。特别是那些看着她长大的老邻居，看着她由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变成今天的齐天大圣，都在惋惜，她因为那个人错过了最好的结婚年龄。
卫文艺觉得邻居们不应该把她的生活跟****灵纠结在一起。那个人已经是过去式，就让他永远成为过去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