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一晚,麦小夕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老布坐在一个开满鲜花的四合院里读书,她正要走过去的时候,发现薛老师从鲜花丛中走出来,她赶忙躲到一个隐蔽处,看着他们。
“读什么呢?”
“庄子。”
薛老师笑,像个贤妻良母般从一个黑黑的小罐里倒出一些黑黑的水,递给老布,“趁热喝了吧。”
老布听话地喝下那些黑黑的液体,脸部的表情有些苦涩,使麦小夕想起小时候喝中药时的不堪。麦小夕从小就不喜欢喝中药,每次喝到一半,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总是偷偷把它倒掉。奇怪的事发生在了老布身上,趁薛老师转头看花的时候,他把剩下的液体快速倒掉。
薛老师转过头来的时候,老布把“喝”得干干净净的碗递给她。薛老师像妈妈奖励小孩子,给了一小颗冰糖给老布。小时候,麦小夕每喝完中药,妈妈也会奖励她一小颗冰糖。
看到老布咀嚼冰糖那份心满意足的样子,麦小夕捂住嘴偷偷乐,多么像自己的小时候。她正准备拿出手机把这一幕拍下来的时候,被身后的琨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
琨诡异地,“我早就发现你了,从你进院子的那一刻。”
“什么?”麦小夕看着琨,觉得她比她认识的琨要小一些,但脸上的笑容没有改变,还是一如既往的灿烂。
琨嘿嘿笑,指着老布,“他每次都把药水偷偷倒掉。”
“药水?!原来老布喝的是药水!”
“你不知道吗,老布生病了,每天都会喝下好多好多药水。我有时候都怀疑,他不偷偷倒掉一些药水的话,他的肚子肯定会被撑破。”
麦小夕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原来老布不是看淡世间沧桑,而是生病了,离开了大家。
“想什么呢?”
麦小夕摇头,看向老布。他没有继续读书,而是闭目养神听音乐。薛老师坐在一旁,陪伴着他。这是一张来自民间的音乐,麦小夕听过,做得很原始。她在书吧见过那个音乐人,长得很粗狂,但做出来的音乐很细腻,跟他本人形成很大的反差。
“很奇怪吧,老布每天都听这盘音乐。听妈妈说,制作这盘音乐的人去了国外,再也不回来了。”
“是吗?”
麦小夕沉浸在音乐里,她喜欢里面的一句歌词,“我们手爱着手,脚爱着脚,我们自己爱着自己……”那时候,麦小夕就对老布说,“你朋友的歌词就像诗歌。”
老布说,“他曾经也是诗人,后来做了音乐人。”那天老布对麦小夕说了很多他小时候跟那个音乐人的事。原来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一块儿写诗,一块儿掏鸟窝,一块儿打架,一块儿泡妞。后来,音乐人考进了大学,而老布却进了工厂当工人。再后来,音乐人在一所大学做了一名教马列主义的哲学老师,而老布也因为诗歌写得好到报社做了一名文化编辑。他们的友谊依然如故,见面时总是拍打着对方的胸脯,像猩猩,显示着男人的力量。
那时候,老布常常叫他“马列”,时间一长,人们都不再叫音乐人以前的名字了,也叫他“马列”。后来,他索性就用了“马列”这个笔名发表诗歌。
老布曾在书吧给马列开了一场诗歌朗诵会。那天,老布突发奇想,把马列打扮成马克思的样子,而老布则充当了与马克思志同道合的恩格斯。两人出尽了风头,乐得在场的人都争先恐后和这两位伟大的共产主义领导人合影。
因这缘故,有段时间,人们也不叫老布为老布了,改叫他恩格斯。老布每次听人们这么叫他,都觉得别扭,强行要求大家还是叫他老布。他说,老布听起来没恩格斯那么高大上。
马列倒是习惯人们这么叫他。在学校,学生们也这么叫他。听说他的课很受欢迎,每次都吸引其他系的学生来旁听。有一次,老布还邀约一帮朋友去听他上课。奇怪的是,他在课堂上根本就没有教“马列主义”,而是给同学们讲美国文学。苏韦桐回来后,说比她大学的文学专业老师还讲得好。
那段时间,老布还在担心,马列长久这样下去,肯定会被学校领导叫去上政治课。老布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事实了。学校领导警告马列,“大学不是菜市场,不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得对我们的大学生负责。”
突然有一天,马列来到书吧,说他已辞去老师的工作。那天,他说了很多话,说当初选择去大学教书,就是受沈从文的影响,以为自己也可以遇到像胡适那样的校长。现在,既然没有了胡大师,那他做老师也没多大意义了。唯一觉得遗憾的事,不能跟那些喜欢文学的学生们畅所欲言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做音乐。”
马列去云南收集原始音乐,每天像个老农民穿梭在深山老林。
麦小夕见到马列的时候,他正好从云南录音回来,整个人晒得像个非洲人,但听了他做的音乐,却像一股甘泉,滋润着每个人的内心。
那段时间,老布每天都在书吧播放那盘音乐。一个患了疾病的人每天也来书吧听马列的音乐,后来这个人还给马列写了一封感谢信,感谢他的音乐治好了他的病。
这故事虽然有点夸张,但那个生病的人确实变得健康了。每天晚上睡觉也不担心有人来抢他的钱,也不再担心妻儿跟着别人跑了。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香了。
麦小夕也见过那个病人。人长得很普通,穿着也很朴实,看起来不像一个家产万贯的富人,但大家都知道,他确实很有钱,跟大商人王大伟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听其他人说,这个病人以前也是没钱的人,只是一个电信工程公司的小职员。是在512地震的时候,突然挣了很多钱。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生病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还总感觉有人来抢他的钱和妻儿。
他是偶然路过老布书吧,听到马列的音乐,就走了进来。后来,他不仅和马列成了朋友,还和老布成了朋友。听说马列去国外,病人还帮了不少忙,出钱出力,很有江湖道义。
音乐突然停止,琨碰了碰麦小夕,“现在是读诗时间。”
麦小夕看着琨,正要问话,耳边却传来了薛老师的读诗声:
或大,或小
某天,行于街径。大树结满小果
小果朝向盘旋之大鸟
我走的步子很大,却要去幼儿园接小孩
小孩最喜抬脸,扬清洁之眼神,迫使大人不得不好好待他
不要抱怨。就像刚才你说,你的叙事很大,我却喜欢细微的赞美
大雪在冬天有女人的腰肢,我却独独热爱小雪
有一年,你问我:大海是什么样子
我说有点像布袋,但里面装满了水;你说,大海都在你的小眼睛里
更多的时候,我看着你笑。你那么纯,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模样
他们说,老了就是空心人
几十年前,同样的场景,我也是小孩,学着大人的口吻
而现在,我的大人已经渐渐变老。更老的大人已经散步到了天上
好吧,我经常对你说这些,不外乎是让满世界的谎言离我们暂时远一点
好吧,我们都来相信,大人物其实也很小,童年或者充满不幸
那么中年人呢?中年人岂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哦,痛苦的中年,绝望的中年。多数人走在这条绳索上
这是老布很多年前写给女儿元元的诗,麦小夕读过,特别喜欢“有一年,你问我:大海是什么样子/我说有点像布袋,但里面装满了水;你说,大海都在你的小眼睛里。”
“知道吗,我最喜欢这一句,大海是什么样子/我说有点像布袋,但里面装满了水;你说,大海都在你的小眼睛里。你喜欢哪一句?”琨问麦小夕。
“每一句都喜欢。”
“我妈妈喜欢最后一段。”琨停顿后,反问麦小夕,“知道为什么吗?”
麦小夕摇头,她希望琨给她答案。
“因为她就是那个绝望的中年人。”
麦小夕看向薛老师,她已经合上书本,沉思着……
“薛老师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如果她不是中年该多好。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很多事。比如,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比如,写一部很棒的戏剧;比如,像个少女,留一头秀丽的长发。”
琨的话引起了麦小夕的注意,她这才发现,薛老师的头发改变了。以前一头秀丽的长发没有了,变成了齐耳的短发。以前薛老师为头发的事纠结过。她从小都留着长发,几十年没变过。突然有一天,她问麦小夕,“我不可能到了老年还留着一头长发吧。”
“我觉得可以呀。”
“不行,我一回头,看见我那张爬满皱纹的脸,肯定把路人吓死。找个时间,我得把这把头发送到理发店去。”
麦小夕正要说短发的薛老师也很好看,像个民国女学生,没想到被老布抢着说了,“你短发的样子像个五四青年学生。”薛老师听了还有些羞涩,借故进了房间。
“我在想,如果妈妈和老布结婚,生出的孩子还是我吗?”
麦小夕吃惊地看着琨,她觉得这个孩子太怪异了,脑子里总是装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希望还是我。我喜欢老布,也喜欢我的爸爸老白。我觉得他们两个人做我爸爸,都会很爱我。只是我妈妈,她从来不敢说出她的爱情。”
麦小夕看着薛老师从里屋走出来,和老布偎依在一起。
“这样不是更好吗?”
琨摇头,“你看到的都是假象,不是真的。”琨说完,用嘴吹了几口气,麦小夕眼睁睁看着老布消失,薛老师消失,那些正在开放的鲜花也消失了,剩下麦小夕和琨站在一片荒地里。
麦小夕吃惊地,“这到底怎么回事?”
琨不说话,还是笑。她笑着往自己的手心吹了一口气,随后,琨也从麦小夕眼里消失了。麦小夕拼命地呼喊着琨,但一片寂静。
麦小夕伸出手去抓琨,琨早已无影无踪。
清晨,书吧的钟声把绝望中的麦小夕带回到现实。她睁开眼,看见新老板宋美伊正在收拾吧台。
“你醒了?”
麦小夕歉意地点点头。
麦小夕看向窗外,阳光温暖的照射进来,映照着书吧里的一切。
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