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兴十分恭谨地站在唐老先生面前,眼睛一动不动地听自己的恩师、岳父大人把话说完,却面露难色一下怔在那里,半晌才道:“感谢岳父大人对我的关怀和教诲。我自幼就有考取功名的宏愿,那年因家境所迫,我毅然放弃了考取功名的机会,可是从现在情况看,这条路恐怕依然不是我想要走的,我也许生来就没有这命。”
“为什么?”唐老先生严肃了面容,目光紧盯着郑兴问道。
郑兴满脸愧色,撩袍给唐老先生跪了下来,半低着头回话道:“我辜负恩师、岳父大人多年的栽培,违背您的愿望,实在有些汗颜。我今年已是二十五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生活,穿衣吃饭都要靠我去维持,怎么还可以只顾自己去考取功名呢?此还不足为理由,最重要的是,如今我已彻底失去了去挤这条死胡同的兴趣,不去报名参加来年春闱科考,心中自有打算。”
见郑兴已拿定主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唐老先生再未勉强,他沉吟半晌,便发话让郑兴站了起来。他默在那里想了一阵,然后抬脸看着郑兴提醒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我不勉强你。不过,这事你一定要想明白,这可是事关你一生前途命运的一件大事。我还要提醒你一点,就是义军首领李世民大将军当年下帖子请你去谏言,看中你是块料,也算是对你有过嘱咐,希望你日后有机会进科场一搏,不论这话当时是有意说的,还是信口开河的一句话,你都应该郑重对待,这样才对得起秦王的一片好意。”
郑兴闻言想了想,拱手深深一揖,道:“多谢岳父大人对我的关心和教诲,我已想明白了这事,打算一辈子在家孝敬母亲大人和岳父您,然后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地去干自己想干的一番事业。”
郑妈忍不住从旁插话道:“兴儿,你的恩师、岳父大人可是诚心为你好呀,你可千万别再错过这次机会。”郑兴对母亲彬彬有礼道:“娘,儿子刚才已经说过了,儿子决心已下,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见此情形,唐老先生一脸肃穆想了一阵,然后对郑兴说:“我已对你仁至义尽了,好自为之吧。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再好好想想,对此一定要慎之又慎。”
“感谢恩师、岳父大人的教诲,这事我自会慎之又慎的。”郑兴说过这句,向唐老先生深施一礼,便退下来到了书房。他的媳妇紫薇刚才他与唐老先生对话时一直在场,见郑兴对参加来年春闱科考这事冷若冰霜,抱着伶俐乖巧的小燮儿随后也便来到了他的书房,站在书案前半晌,然后对正在阅着一卷诗书的郑兴没好气地说道:“家人都想让你参加来年春闱的科考,娘为这事心里很着急,我爹也是为你好才那么劝你,你怎么这样固执?今日你就去县衙文办登记个名录吧,千万别坐失良机,误过期限!”
见媳妇气色不好,语气生硬,郑兴也有些生气,立刻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抬脸看着紫薇道:“你怎么也跑过来劝我?难道我自己的事还用得着你们来管?”说过这句,便不理紫微,将目光盯在了面前的书卷上。
“事关你的前途命运,我嫁给了你,要跟你厮守一生,你的事我怎能不管?”紫薇语气依然生硬。郑兴却不理她,仍将目光盯在书卷上。紫薇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郑兴,一点办法也没有。正在这时,郑妈却疾步走进门来。进来的郑妈站在那里,脸上又急又气,望着郑兴命令式地说道:“兴儿,娘知道你在想什么,别犹豫了,这事由不得你,来年春闱科考说什么也不能有误啊!”
郑兴见母亲急慌慌地进来语气那么坚决,便不敢怠慢,立即从椅上起来恭敬地站在那里,他看看母亲,又看看紫薇,慷慨激昂地分辩道:“娘,紫薇,你们都不要劝我了,我有我的人生理想,打心里我是不想去钻这条死胡同的,你们非要我去钻不可。可你们想想,万一一不留神还真中了以后,要离乡背井,谁来养活你们娘俩和小燮儿?常言道,千里衙门做官的,不如跟前砍柴挑粪的,我心里放不下你们。再说,我已立过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去赚许多白花花的银子来养活你们,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报答父老乡亲对我的一片恩德。”
闻听此言,郑妈将眉毛一扬,语气坚定地道:“如今娘的身体已恢复得结结实实,什么活都能干,哪用得着你守在娘的身边尽孝心?只要你能取得功名,你就放心走吧,你走了,娘跟紫薇什么话都干得了,足以养活全家!至于乡亲们的恩德,你一生路还很长,何愁报答不了?”
“你不必顾虑什么!”紫薇旁边附和道,“娘说得对,只要得以高中,你就放心地走吧,我们娘俩自会养活自己的。我爹刚才已跟你说了,我再郑重劝告你一句,你可千万别忘记,当年义军攻下永安城时,你被下帖子请了去谏言时,秦王对你说的那番话,希望你日后能进科场一搏,中个进士什么的,人家还看你是个好苗子,自己好歹也该争口气吧?”
郑兴听紫薇再次提起秦王当年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尽管秦王当时只是人之常情地信口所言,但此时的他还是有些心动了。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对母亲和紫薇说道:“娘,紫薇,我听你们的,今天我就到县衙文办登记个名去,你们别再为我操心了。”郑妈与紫薇听得,顿时心花怒放,又勉励了几句,才放心地离开书房。
岂料,接下来郑兴起身往县衙文办去所遇到的一件事,却又让他改变了主意,彻底放弃了来年春闱科考的念头。
在家人的勉励和催促下,这日,郑兴从家里出来,他打算先进城去看看文告,然后到县衙文办办理来年进京科考登记。然而他刚至村街,却见有一人策马从对面过来,郑兴一眼便认出,马上那人正是城里昌源典当行的吴二掌柜。时隔几年,此时的吴二掌柜已苍老了不少,脸上挂着凄凉,他骑马行至郑兴面前正好停下马来,一副很是生气的样子,眼睛瞪向魏家宅院,口中顾自骂道:“这个老不死的老魏忠,三万两银子借去这么多年,都来催要一百回了,次次都不还。当年借银子时我作了保,这么多年都还不上银子,如今何金贵却向我这个担保人催命,这回来若还是还不上银子,我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气汹汹地站着骂过一番,便双腿一磕马肚,策马径直朝魏老先生宅第去了。
一边站着的郑兴听吴二掌柜恶狠狠地骂完,心如刀捅般难受,他两腿像灌了铅似的那么沉重,神情一下僵在那里,大半晌才回过神来。魏叔为了从大牢中往出救自己,与乡亲们历尽艰辛,想方设法好不容易才向何家借到三万两银子,还搭进去婷婷的一条生命,如今竟落得家破人亡。郑兴心中难受至极,望着前来索债的吴二掌柜将马拴在院外走进魏家大门,随即便也疾步赶往了魏家。他向前来催债的吴二掌柜说,以后就再不要向魏叔索要这笔债了,这三万两银子算到他的头上,日后由他来还清何家,并承诺三年之内,会一两不少地还清这笔债银。人常说,欠债的穷光,不怕逼债的阎王。吴二掌柜想,魏老先生向何家借走三万两银子都过去五六个年头了,至今一两都未还上,差不多是一笔死债了,他当然同意郑兴的意见,说行行行,当即便将当初魏老先生出具的借据改换过来,欠债人变成了郑兴。
郑兴心中被这事深深触动了,那天他没有进城,打发走索债的吴二掌柜从魏家出来,他心潮起伏,心境难平,便独自来到了孝河湾,他想清净一会儿,理理如同一团乱麻一样的心绪,坐在河边的一块石上,凝望着波涛滚滚的一河孝河水,然而心情却更加难以平静。他坐了很久,思来想去,便毅然决定彻底放弃参加来年的春闱科考,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不能让别人牵着自己走。他隐瞒了这一切,回到家中家人满以为他是进城看过贴出朝廷来年春闱科考的文告,并在县衙文办登记名录后回来的,便都高兴地趋上前来。
郑妈欣然问道:“你进城看到朝廷颁布的科考文告了吧?”郑兴不敢正视站在面前紧紧盯着自己的母亲,有些心虚地道:“回娘话,儿子见到了。”郑妈便又问:“那你在县衙文办登记名录了没有?”郑兴略一踌躇,答道:“儿子登记过了。”家人闻听,皆大欢喜。可以说,在之后两个月的时间里,一家人一直以为郑兴来年将要走进科场一搏了,翘首以盼这一天的到来,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愉快之中。
而两个月后的今天,郑兴的谎言居然将要不攻自破了。此时的郑兴穿着一件整洁干净的蓝布长衫,面色凝重地站在书案前的椅子旁。大概是久未修面,面颊上腮边本来硬硬立着的两绺胡子因为有了长度已匍匐了下来,看上去比往日又黑又厚,下颌上的胡子也长成了短短一把刷子。在他对面的一条长凳上坐着四个人,三大一小,一个是唐老先生,一个是郑妈,一个是紫薇,另一个便是他四岁的小燮儿。他们都不说话,气氛异常庄肃,只有小燮儿忽而用一双小手在摆弄着母亲的衣襟,忽而从长凳上跳下来在一边自己玩耍。郑妈神情忧郁,眼角挂着一颗泪,也许是挂了很久,终于撑不住落了下来,正好落在自己放在胸前下方的手背上。
“我对不起你们,我原打算这样一直瞒下去,看来,瞒是瞒不住了。”郑兴到底还是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沉闷,沉闷得让人难以置信是从他口中发出来的,“我虽然放弃了来年春闱的科考,压根儿就没有进城去到县衙文办登记名录,但我完全是从实际考虑,出于一片孝心、爱心和责任感。”
“置自己的前程于不顾,这算什么孝心,算什么爱心和责任感?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全家人去干,让全家人这么扫兴,像是从高处一下掉进深渊的那种感觉。”郑妈刀子般的目光望着郑兴,终于忍不住厉声道。
紫薇依然一言不发,不时抬脸无奈地望郑兴一眼,她的目光中此时似乎充满着的是同情和怨恨,又透着些许陌生。
郑兴长舒一口气,目光中满是自责和内疚的神色,他见母亲不肯饶恕自己,岳父大人唐老先生也已数落了自己一气,满脸怒色坐在面前,终于忍不住一撩袍,上前向母亲大人和唐老先生跪了下去,低头诚恳地求告道:“娘,岳父大人,你们都原谅我吧,是良知让我作出了这样令你们不快的抉择。因为我亏欠母亲的太多,亏欠父老乡亲的也太多。那天儿子本想进城去看文告,然后到县衙文办报名登记,不想正好遇着城里昌源典当行的吴二掌柜又来向魏叔催债。吴二掌柜骂不绝口,刺痛了儿子的心,儿子已把魏叔向何家借的那三万两银子写了个借据转于自己名下,又记起母亲大人也曾对儿子说过,让儿子日后将那三万两银子一两不少地还上,所以儿子才瞒着你们做下了这事。”
听郑兴道出事情的原委,郑妈顾自长吁短叹一回,终于心疼起儿子了,连忙上前将郑兴扶起道:“既然这样,吾儿就起来吧,娘是说过要儿子日后无论如何还上何家那三万两银子的话,可是人不死债不烂,这与吾儿考取功名有什么相干?不过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无论怎样,现在报名期限已过,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直微闭双目,脸上无任何表情的唐老先生这时也睁开了眼,他摸一把吊在下巴上的胡须,叹息一声道:“事到如今,大家也就别责怪于他了,他也二十大几的人了,也该有自己的思想,任他好自为之吧。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自古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道理你不是不懂。”
郑兴见自己终于得到母亲和岳父大人的理解和宽恕,这才站了起来,朝母亲和岳父大人深深一揖,道:“感谢二位大人对我的理解和宽恕,我绝不会让二位大人失望,会好好孝敬你们,报答你们的恩德。”说过这话,又是深深一揖,跟着就又跪了下去。
见郑兴很是内疚,唐老先生脸上虽依然有些遗憾,但他还是连忙上去将郑兴扶了起来。
汾州府公堂里。汾州刺史萧颐正焦躁不安地坐在一张椅上,他的目光不时望向门口,甚是心急火燎。须臾,就又急慌慌地站了起来,眼中冒火地一个人在公堂地上来回踱着,看那神色,显然是正处于等待什么的状态之中。
来回踱了大半晌刚一坐下,门外便有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两个人面带惧色一前一后走进门来,一个是学官,一个是文办。此二人是萧刺史一从京都策马赶回连气都未缓,就连忙打发人急匆匆跑去叫来的,他们还根本不知被萧刺史叫来会是什么营生,只知道事情很急,让他俩赶紧来的。学官和文办进门一眼看到萧刺史满脸怒色,拿眼睛瞪着他们,吓得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老子一巴掌扇死你们两个!”学官和文办刚一站定脚步,早已怒不可遏的萧刺史就口中骂着一扑跳了过去。那样骂了,跳过去却没有扇,而是收住身子,站在学官和文办两步远的地方,依然拿眼睛恨恨瞪着二人。学官和文办立时被吓得两手垂着低下头,双腿像钉子一样扎在那儿。萧刺史不问青红皂白,黑猫抓地地突然暴怒,让两人的耳朵竖得支棱棱地听着,他们急于知道刺史大人口中要说的下句话是什么,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不是是什么。
“咚!咚!”两声,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的萧刺史终于忍不住心中怒火,照两人胯部狠狠踹过去一脚。那学官和文办挨了踹,大气也不敢出,把腰身挺得直直的。
这时,萧刺史似乎放了些肚子里憋着的气能说话了,才用丹田气猛地顶出一句话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衙门白养活你们啦!”
学官和文办听到这话,将头慢慢抬起,他们的目光还是那么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