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琴台停下正啃着的鸡翅,问,“那你妈妈……。”
书龙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我快要出生时,也是冬天,家里生了炉子,妈妈煤气中毒了,送到医院后,生下我,然后大出血,就没了。
书龙的笑容象冰一样冻在脸上,那是一张多想平静着坚强,却被悲伤刺痛得抽搐的少年的脸啊!
在少年的心里,失去妈妈的伤痛是可以被时间抹平的。因为在他有意识的生活里,他的妈妈几乎没有存在过,有关妈妈的记忆全部是幻想,所以与之相关的忧伤与其说是失去,不如说是想往。
他曾无数次地幻想他的母亲在家里的感觉,给他做饭,为他洗衣,有时走的路上,他都会看着被妈妈牵着的孩子,目送他们走很远。他迷恋着这种幻想,换来的是从小与他相伴的孤独。
翟浩一手揽住了书龙的肩膀,说:“哥们,以后,我妈就是你妈,我就是你哥。”
亚东一挥手说,“你比书龙小,还想做哥。我做他哥还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比他小,你又不是班长,班长,你说……。”
“班长,你在想什么,又不是玩木头人”翟浩把手晃在发呆的霍小迪面前。
“啊?”霍小迪一下子从发呆中惊醒,她心里在想,难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同的遭遇?
琴台说,“姐姐,你想什么呢?”
“不是,”霍小迪说,“书龙说他妈妈在他出生前煤气中毒,我妈也是的,我刚才在想这事呢?”
“你妈也是”琴台夸张地瞪大眼睛。
“是呀,我提前二十天被剖出来的”小迪说,“听我妈妈说,她当时不小心吸进了煤气,所以提早进了医院,把我给生下来”
“天啊,幸亏我不是生在冬天”琴台长嘘一口气,小声地说,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如果人生的其它都可以选择,那么出生一定是注定。
“不过,没听我妈说她怎么样,她只是很担心会对我有什么影响,所以医生说我很健康时,我妈就放心了。没想到这么严重啊,会有生命危险。”小迪仍然有些发怵,因为同样是一种遭遇,别的小伙伴失去了妈妈,这让她很后怕。
书龙说,“也许煤气中毒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当时我们那边条件差,我妈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吧,所以我爸让我拼命读书,一定要去城市生活。”
“书龙,你这么优秀,肯定以后比我们强”亚东说。
书龙也毫不掩饰,“我只有比你们强,才可能生存下来,只有更努力才能比你们强,我爸总这么说”
“书龙,来,我们干一杯,”霍小迪把可乐给大家满上,擎着洒杯说,“我们原本都属龙,我因为提前二十天出生,所以属了兔,但我们都是新世纪的孩子,我记得我妈经常对我说,当时很多人都想怀上世纪婴儿,而我们就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先一起敬书龙妈妈一杯,”
霍小迪先喝了一口,其他的同学也都跟着喝了一口,他们已习惯听班长的演讲。
“所有的妈妈,从孕育我们时,就与我们血肉相连,生死相依,书龙,你的妈妈虽然不在你身边陪你,但会在天上守护你的”
书龙点点头。
“我还要我们彼此互敬一杯。我们慢慢长大,守护我们成长的,除了家人,还有我们的朋友,希望所有的误会都有沟通的机会,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所有的成功我们都能分享,所有的失败我们都能分担,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愿我们一起过很多很多生日。”
“好”翟浩第一个叫起来,并且一口干了可乐。可乐的汽水胀得他打了好多个气嗝,使得这番生日献辞溶化在在一片欢乐的笑声中。
进了电影放映厅,霍小迪妈妈就将藕色的羊昵大衣脱了下来,中长的修身迷彩拼色毛衣委婉而不失娇媚,灰色的长筒靴也显得人轻松与轻便。
整个放映过种中,她的脑海里都在想孔辉的事,从他桌上看到的纸片,服药的空瓶,还有家长群里的关于他的一些传言,还有他们家邻居说过的一些话,这些碎片撒落在她脑海的各处,她没有找到一种逻辑将它们还原,一旦找到了,也许就是事实的真相。
小迪妈妈工作就是寻求真相。在踏入这个工作之初,她以寻求真相为已任:她凌晨三点和摄像记者一起潜入农产品批发市场,录下了千吨蔬菜未经农药残留检测流入中心城区;她和同伴一起夜访酒吧用隐录机录下新型毒品公开贩售;她和采访小组潜伏数月跟踪地沟油如何流向市民的餐桌…………。
当她获得的真相越多,她越知道什么是表象:所有乱象并不是真相,真相处在利益的交割处,权力的真空处。你要碰触到这些,必然要引爆一些壁垒。她知道她的红线在哪里,这条红线是她划出的良心与野心的边界线,理想与现实的分水岭,她总是站在红线上,打着擦边球,一边让自已的心灵不至于荒芜,一边也让生存不至于艰难。
但是,孔辉的事不一样,她在寻求孔辉之死的真相时,她相信她找到的将不是一个凶手,而是一种病症。在孔辉之前,同一个学校,是初中部的学生,也是选择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已的生命。所有的舆论都在传导着一个观点,现在的孩子抗压能力太差,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从前年开始,这个城市的中心城区学校都要求配备专职心理老师,这三年来,情况并没有得到好转。
所有的原因都在结果里,那么结果给了我们什么提示,一个选择自杀的人肯定是有原因的,孔辉没有交女朋友,成绩也很理想,最近的一次考试也不错……这些都排除了,莫非,他的精神出了偏差?但他的同学、父母都说他没有异常啊。霍小迪的妈妈皱起了眉头:桌上的纸片,服药的空瓶,邻居说过梦游,还有留在车里的笔记……
霍小迪妈妈盯着电影屏幕,认真地想着。突然,她感觉左侧有一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她一侧脸,就发现朋友盯着她:你干嘛,不看电影,看着我干嘛?
被人打搅,霍小迪妈妈觉得有点气恼。
“你在看吗?”
“我一直在看呀”霍小迪妈妈转头盯着屏幕,有点心虚,她有一个特点,只要是说言不由衷的话,就会转移自已的目光。
“骗谁呀,刚才全场都笑了,就你皱着眉头,”朋友凑过来,压低声音接着说:“脑袋还晃来晃去的,很象神经病,知道吗?”
霍小迪妈妈扑哧一下笑了。
朋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说:“走吧,你今天也够累的了。”
“嗯”小迪妈妈轻轻点点头。他们退出了影院,往江滩去拿车。
“刚才在想什么?”朋友问
“不能说啊,一说我的思维就乱了,是工作上的事。对了,明天,我们还要关注股市,溶断之后的体制思考以及接下来几天的演变”
“那明天你早上不过来吗?或者中午在我们这儿吃饭吧”朋友问。
“明天我们换了直播点,选了另外一家证券公司,不在你们这儿了。老在你们这儿,底下的人会说闲话的”。小迪妈妈笑着说。
“会说什么闲话,你是我同学,我对你好,全世界都知道,这有什么的,男人还怕闲话吗?”
“我是说,我这边,别人会认为你给了我多少好处,我跟你做广告呢!”霍小迪妈妈停下来,望着朋友,突如其来一股柔情。“你说,你给了我什么好处,让我每次直播都选你这儿。说…………”
“拉倒吧,你每次到我这儿来,都是临时决定,搞得我们措手不及,还不让荐股,不让做广告,又是这又是那的,有时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就让你手下的人打个电话,我都得给你安排好……。”朋友冷冷地说。
其实霍小迪妈妈心里都知道,随着新媒体的崛起,传统媒体地位越来越式微。再加上这几年防火防盗防记者,很多单位宁愿不做宣传也不想与媒体打交道。再加上各单位的新闻发言人制度的兴起,遇上重大事件,回避的人多了,打官腔的人多了,采访实际上越来越难了。
“唉,你说的非常在理啊,是给你添麻烦了”霍小迪妈妈语重心长地说,然后突然转换了一种讽刺的腔调,“那你意思是要我给你点好处了?”
朋友笑了,用手轻轻地揽住了霍小迪妈妈的肩膀:“那你愿意吗?”
霍小迪妈妈也笑了,将头轻轻靠在朋友的胸前:“愿意啊,可惜不能啊,发乎情,止乎礼,你懂吗?不要破坏我们的感情。”说完,霍小迪妈妈丢下朋友,快步走向自已车。
感情上的事,谁说得清呢?不讨厌并不等于爱。霍小迪妈妈并不是很保守的人,但她知道,她的心里并不爱他,所以对他的感情,无以回报,只能祝福。
小迪妈妈拉开车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朋友说:你知道吗?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时,她会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只能以身相许;当她不爱一个男人时,她会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只能来生再报。”
“你想说来生再报吗?”
“来生,”霍小迪妈妈望着雪夜清寒的天空说,“来生,我不要再做人,做人太累了。我要做一颗树,扎根在一处,坚定在一处,望峰息心,不要那么多的欲望与好奇。而且一不小心就可能活上几百年,说不定还可以看到地球被毁的那一天”
“还想看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还说你不好奇”朋友哈哈笑起来。
“喔,也是啊,但是树也有树的欲望,对吗?”霍小迪妈妈上了车,摇下车窗,递给朋友一张江滩停车卡,有了这张停车卡,停多久都是一分钱不要。其实她知道朋友是不会在乎这几十块钱,但是这是一种关心,也是一种相互关联的福利。
“回去了?”朋友没有接卡,用手扶在车沿上。
“是的,回去了。”
“明天真的不来了?这几个月又不会见到你了?”
“是的,随时打电话给我。我晚上还要看资料。”
“别太累了,女人太累了容易老的。”
“是………………”
雪夜,让整个城市意外地安静。霍小迪妈妈小心地开着车,结冰的路上很爱打滑,智能系统一直在用语音提示,防止打滑。
“女人太累了容易老的”,朋友的最后一句,留在了霍小迪妈妈的心里。是啊,岁月它总是赢,时间是一个高手,它从一开始就给了你终点,但还是让你会相信会有永远。
她从没想过老这个问题,当她学会拒绝自己不要的东西,勇敢舍弃自已不要的生活时,她才发现自已真正长大了,也在同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