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一个结,一道伤疤,每个人都那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为此将自己一层层地包裹。我们以为自己已经武装得坚不可摧,刀枪不入。殊不知,在不经意的温柔时光间,竟会发现,心口深处那道疤还会隐隐作痛。
“小艾是谁?”顾小七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提出来。林寂静默不语,他背对着她,顾小七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那一瞬他的身子有微微的颤动。
“我女朋友。”没想到林寂最终会说出来。
“她现在在哪儿?英国吗?”顾小七继续问。
“死了。”林寂冷冷地说,顾小七感觉到那股寒气从他的话语中穿透出来,狠狠地敲击着她的心。
“对不起。”
“没关系。”
俩人再次陷入静默,气氛得有些凝重。这时有一个身着志愿服务的马甲的大龄青年女性及时出现,才缓解了这尴尬的气氛。
“林寂,余婆婆很挂念你啊,常常叨念得我耳朵的快起茧子了,你还是快去看看吧。”女青年对林寂说,接着把顾小七拦下来,引到一旁。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女青年说,顾小七有些疑虑,她并不认识这个人。
“我叫张梦晴,跟林寂一样,是志愿者。我们经常出入在医院里,所以你会看到我们几乎会跟这里的老病号混得很熟。”张梦晴顿了顿,“两年前,林寂加入了我们志愿服务队,是小艾把他引进来的。太极阿伯是他们共同服务的第一个病人,所以自然跟他们的关系会亲密得多。”
“太极阿伯得的是什么病?”顾小七问。
“肝癌。”
“所以,你们是……”顾小七睁大了眼睛。
“临终关怀,”张梦晴淡淡地说,语气轻描淡写得像看破了尘世,“当然,我们就像是一个秘密的地下组织。在中国,人们忌讳谈死亡,临终关怀一度不能很好地开展。所以,我们只能以敬老陪护的志愿者名义来进行,这也是为了顾及患者的感受。你知道,人都怕死,一旦有临终关怀组织的介入,就会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与其这样惶惶而终,倒不如隐瞒,让他们坦然舒适地走向终结。”
顾小七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话语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如同笼罩在乌云密布,不见天日的郁闷之中。她不曾想到,林寂会参加这样一个组织,难怪他对她看临终关怀的书那么在意。原来,他一直与生死打交道。
“几乎是没什么年轻人会想到做临终关怀的工作,毕竟这样概念于他们而言太过模糊抽象了,而死亡这词显然也离他们太远了。林寂与小艾是我们之中少有的年纪最小的志愿者,我们的队伍其实大都以中年人为主。所以,前些天我听林寂说你对临终关怀的工作很有热忱时,我倒是挺意外的。”张梦晴笑了笑,“不过今天一见,倒是让我有一见如故的熟悉感,在你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小艾的影子,但你们又好像不尽相同。”
“他说小艾死了,为什么要瞒着太极阿伯?”顾小七问。
“有时候,生命不在于知道事实的真相,而是对生活怀有美好的期盼。你知道,这样的消息,对于一个日薄西山的老者来说,他要的并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是心灵上的慰藉。”张梦晴说。
“可是,这与我所认识的临终关怀不太一样。一般的临终关怀不是指在病人将要逝世前的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内,为减轻其疾病的症状、延缓疾病发展的医疗护理吗?我刚才听说,太极阿伯已经认识他们两年了。”顾小七疑惑不已。
“太极阿伯是个例外,是他们在偶然一次服务的时候认识的。那时他并没有这么严重,只是也会隔三差五要往医院跑,一来二去的,也就认识了。虽说是临终关怀,但是我们也会做着探望长期住院的普通病人的社工工作。”张梦晴一路解释着,一路把顾小七领到林寂所在的那间病房去,“如果你愿意,我们也会欢迎你加入。”
透过门,顾小七看到病房内的林寂跟一个老婆婆有说有笑,聊得很是起兴。在这里,顾小七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平时的林寂,他平易近人、温润如玉,连笑容都那么真诚由衷。她想,这也许就是他所要的归属感吧,作为一名医生的使命感。
“哟,小梦,这个水灵的女娃儿是谁啊?看着面生啊,是你们新来的志愿者吗?”余婆婆和蔼可亲地说,还一路招呼着顾小七进去。
“婆婆好,我是小七,新来的志愿者。”顾小七收拾好思绪,应声进门去。
“你们志愿者好啊,我家里人都忙,都没空来陪我。有你们经常来探望我,也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愿意听我叨叨,真是不知要怎么感谢你们。”余婆婆拉着顾小七的手,笑眯眯地说。
“婆婆开心,我们就什么都值得了。”顾小七说,眼睛骤然看到余婆婆的床头卡上写着“糖尿病”几个字。一瞬间,顾小七的心像是被什么抽动了一下,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看向余婆婆的脚,脚的背面浮肿,同时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小水泡的破溃。这样的场景,她似曾相识,内心一阵翻涌。医学上,这被称为糖尿病足,是糖尿病晚期的六大并发症之一。
“等我这脚好了,我就可以回家了。”
她似乎同时听到了这个来自现实与回忆的声音,在一个虚空中重叠交织。然后,顾小七就像疯了一般,扭头冲出了病房。剩下一脸诧异与不解的几人。
“小七怎么了?”余婆婆关心地问。林寂示意张梦晴照顾着余婆婆,并安慰道:“可能她有些不舒服,早上坐车还有些不适,我去看看。”
顾小七穿过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的长廊,逃似地从医院里逃出来,阳光刺得她的眼睛发痛。然后,她忽然感到鼻头一酸,回忆涌上心头,模糊了眼睛。林寂在她不远的身后,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她因为啜泣而微微抖动的双肩。
“这里会让你压抑。”林寂说,正想上前。
“不要过来,”顾小七哽咽着,并制止了他,也许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落泪的模样吧,“你知道吗?曾经,我的奶奶,也说过同样的话。”
“什么话?”
“等我的脚好了,我就可以回家了。”顾小七已经泣不成声,“可…可是,最后,她并没有回来。我很恨,为什么没有尽早地多陪陪她,没有在她还清醒的时候,多跟她说说话。等我赶去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无论我怎么呼喊她,她再没有睁开眼。”
“她听得到,”林寂看着顾小七稍显落寞的背影,眼里竟浮起一丝痛心,“她知道你在,她知道你的心,她一定是很安详地离开。”
人生无常,常花不常开,常景不常来,常人不常在。人不见死亡之花开到眼前,永远难以领会到平常字句中的沉重意义。所以,尽孝须及时,亲友同聚须及时。莫等人去茶凉,再哀哀吟唱“明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