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那个胖胖的媒人婶子又来了,这也太巧,杨絮前脚刚回来,她后脚就跟进门,不可能这半个月来都守着她回家的日子吧。杨絮再一细想,定是妈把自己回来的事告诉她,杨絮一见她就腻烦,想躲进里屋。偏偏她有本事,靠着一张甜得让腻人的嘴让妈眉开眼笑,见了她像见了什么贵客,两人拉拉扯扯的好不亲热。越是这样,杨絮越咬着嘴唇把她烦得不知怎么好。这胖婶子这次说话不像上次那样拐着弯儿了,当着杨絮的面说着有人跟杨絮提亲的事,滔滔地夸起对方的人品,也夸着杨絮本人,说得杨絮心里像爬上了毛毛虫。
好容易等着那胖媒人抬起沉沉的屁股,杨絮立即站起身,绽开一直阴着的脸,高高兴兴地把她送走。她眼看着那胖胖的身影拐出巷子,杨絮长长呼了口气,感到两腮因为长时间绷着隐隐发酸。想着总算能出门了,心里一点点豁朗,刚刚那胖媒人在的时候,妈不允许她出门。
絮儿,等等。一只脚踏出门槛的时候,妈叫住了她,刚刚回来,又要去哪儿?
我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厂里,回家我要出去透透气。杨絮并没有收回那只脚,只半偏了头回答妈。妈很明显地感觉到,最近,她不像以前那样听话了,心里冒出火气,想着干脆跟她明说,絮儿也算是长大成人了,再这样任着性子以后要吃苦的。
找人吧,你还顾得上透气?杨絮妈直冲冲地问。
杨絮不答话,不过一只脚里面一只脚外面地跨在那儿不动了。
不用去了,喜哥不在家。
杨絮让妈说中了心事,腮边一热。但顿了顿,还是把门里的那只脚抽出去,想着妈这是在拦着她,就算喜哥真不在家,她跟秀花嫂子扯扯话,等等喜哥自然会回家,用不着妈替她操心。
絮儿!杨絮妈提高声调,喜哥出门了,已经有好些日子。
杨絮霍地转过身,几步重新踏回厅里,出门?好些日子了?到哪儿去?我一点也不知道?我……
她还想说什么,妈一声不响地盯着她,她的脸热辣辣地发烫,低声地诺诺着,我,我是说怎么突然,突然就……妈的眼光让她把脸越埋越低,话说也不连续。
絮儿,你也是大姑娘家了,还这样任着性子。你该有个大姑娘的样儿。过来,我跟你说件事。她把杨絮扯到竹椅上。
杨絮的心七上八下的,喜哥出了远门?什么时候的事?干什么去的?她心里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这样没着没落的真让人难受。
絮儿,跟你挑明了吧,钱婶子今天来为的就是你的事。她一向跟我介绍的那个小伙子叫丑春,人品是没得说的,除了钱婶说的,妈是暗地里让人打听过的。家在上铺村,就是靠着镇子的那个村子。家里谈不上有多富余,但还过得去,早年外头有华侨一直帮衬着。小伙子强强壮壮的一个人,勤手勤脚的,双亲又还养着母猪,这种人家能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太富余的人家要是没人品也没用……杨絮妈发现杨絮心不在焉,眼角一直斜向门口,连坐着的身子也往门外倾,双脚不安份地在地板上搓着。
絮儿,你听我说话了吗?她粗着嗓子把杨絮的精神扯回来,看着她重新把话说了一遍。
这回杨絮听清了,并且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刷地站起来,把竹椅带得不停地晃,妈,我不要,千万不要,让那个钱婶别再来,我烦她。
絮儿,你还是小孩子?什么不要,到你这年岁还找对象的,村子里数不出几个了。你不要什么?不要丑春那小伙子,还是不要嫁人?要是嫌人,你倒给我说说,这个丑春哪点不行?你还想找个怎么样的?妈没别的想头,你就嫁个能把日子安安稳稳过下去的。要是不想嫁人,难不成想做老姑娘?你说说,倒是说呀!杨絮妈的话已经冒出火气。
都不要,全都不要。杨絮激动地摇晃着脑袋,向后退着,她真想号啕大哭一场,但她不惯那样做。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喜哥这次出的是远门,一年半载回不来,他都没跟你言语半句,你跟他就是伙伴的缘分,各人总有各人的路要走。杨絮妈见杨絮神情不对,反过来半劝慰着。
我不信,我这就去问问。杨絮心里搅成一团,转身跑出门。让她问个清楚,断了念头也好。她想着亏得前些日子先跟秀花嫂子打过招呼,论理她会按自己的意思说话。
杨絮进门的时候,秀花正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择菜,眯着眼睛盯了杨絮好一会,直到她进了厅,才知道是杨絮,她拿着择了一半的一棵菜,愣愣地看着杨絮,好像这个姑娘是个奇特的陌生人。
秀花嫂,我是絮儿呀。杨絮以为秀花的眼病又重了,笑着说了一句。
哎,絮儿,是……是你呀。秀花扶着门框站起来,双手在裤线上无目的地擦,脸上的笑有些茫然。
杨絮心里一格登,有种怪不得劲的感觉,她从小到大到这屋子不知多少次,早把这当成第二个家,今天是怎么啦?
两人呆站了一会,秀花忙笑着说,看我呆的,絮儿你坐,咱们喝茶,还有花生米,早上喜哥他大姆刚刚炒了送过来的,可香着呢。
提起喜哥,杨絮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子屋子,喜哥真的不在,好像他的气味也不在了。
秀花还在七手八脚地忙着,有意识地背向着她。
秀花嫂,你别忙了。喜哥真的出远门了吗?
啊?秀花一吓,手里的茶盘差点摔出去。喜哥今天是不在家。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喜哥出了远门吗?可能一两年之内都不回来的?他到底干什么去了?杨絮的声音已经带着哽咽。
秀花放在茶盘,坐在椅子上,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杨絮跑到喜哥的工作屋,推开那半掩着的门,抬眼一看,心里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倒下,倒得空空洞洞,迷迷糊糊的,工作屋空了,喜哥干活的木料一块也没有,平日干活用的锤子刻刀之类的放在屋子里角的木箱里,还有他们常坐的凳子在靠在那儿,地板扫得干干净净。杨絮走进去,蹲下身子,在地板上找了好一会儿,居然找不到喜哥平日雕出来的一片小木屑。她的眼泪啪啪地滴落在地板上,晕出一朵朵花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