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昨晚整夜的大雨对太阳没有丝毫影响,它从山尖冒出来的时候依然红灿发亮,精神十足的样儿,似乎经过雨水的清洗而更加晶莹。雨水只在大地上留下伤痕,瓜架歪斜,菜叶被浇得稀烂,泥路上盛着一洼洼的水,如烂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玻璃撒得满地,屋外的墙角青苔厚了一层,屋里墙角的霉菌密了一半。这些伤痕是太阳能恢复的,可有些伤痕永远恢复不了。
秀花天刚亮就站在村口,朝去镇子唯一的大路张望。早上,是一阵莫名的心慌把她从床上扯起的。这阵心慌把昨夜的疲累淡化了。她很清楚,这阵心慌跟昨夜的不一样,不是因为喜哥。昨夜那一针看来很有效,喜哥回家安安稳稳睡了一觉,一觉醒来,额头不烫,也听不到咳嗽了,这会儿正对着一根木棒子伊伊呀呀地自语。
路远处有辆拖拉机,上面坐着一群人。秀花的眼光随着拖拉机向村子这边驶来。拖拉机在村子前的那棵榕树下停住了,那群人无声地跳下拖拉机,从机斗里扶出一个担架。一见那担架,秀花想迈开步回家,把门紧紧关起。但双腿直打哆嗦,脚抬不起来。为什么那群人的目光不看着担架,为什么直盯着她秀花?为什么?有两个人朝她走过来!
浑身筛糠的秀花让两个人架着双臂朝榕树下走去,不想去,担架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但突然失了声,喉咙里只发出没有意义的咕咕声。她想挣开那两个莫名其妙的人,但全身软绵绵,还是他们扶着她才站得住的。
沾满黄泥的白色粗布一点点扯开。不,不是他,他有带笑的老实的脸,面前的这张不是。这张让黄泥糊住了眼睛鼻子嘴巴的,渗着血水的脸怎么会是他呢?可是,秀花转不过身,脸她不认得,但那放在胸口的双手握着的照片她认得,喜哥在那双手里灿灿烂烂地向她微笑。是谁故意这样?要把这张照片擦得这样干净?连那乌溜溜的眼珠子也看得出亮光来?
秀花瞪得溜圆的眼睛盯着某个空茫茫然的地方,双手半伸在担架上方,就以这样的姿势定格在那儿,仿佛一瞬之间,她的灵魂飘出身子,远远离去。
秀花,秀花!身边的人手在她面前乱晃,她眼珠子不转,只有几丝头发在腮边轻拂。轻轻一碰,她的身子就如被抽去骨头,软绵绵地摊成一堆,双眼依旧朝半空吓人地瞪着。
村里几个赶来的妇女按人中,揉额头,捏手心,半晌,秀花的鼻孔边才有了点热气。但立即闭上眼睛人事不知。刘大婶低头用袖子擦了把脸,说出气就好,让她睡睡吧,不睡还能怎么样?
喜哥让牛二嫂抱着,看着家门口难得地围了这么大群人,胖乎乎的小手捏成拳头,兴奋地挥舞。
牛二叔走进来,让喜哥看看他爸,让他爸也看看他,都洗干净了。
喜哥,看看,这是你爸……你爸……
爸!喜哥高兴地喊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朝爸走去。只有一岁半的并不记得半年前在爸的怀里玩耍过,不记得爸的声音和笑容,但他记得爸的样子,对爸并陌生。妈每天都拿爸的照片,说这是你爸,在很远的地方。
喜哥就拍着照片跟着说,爸,爸……
秀花说,爸回来,抱喜哥,给喜哥买糖,最好吃的糖。
糖。喜哥跟着喊,笑意使他的双眼弯成月牙。记忆里,爸是跟糖联在一起的。
现在爸回来了,虽然闭着眼睛不看他,喜哥还是一下子认了出来。他凑近爸的脸,好奇地左瞧瞧左看看,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站着,爸偏偏睡着。他伸出双手,拍着爸的脸颊,脆生生地喊,爸,爸,糖,要糖……
爸静静地躺着。喜哥的声音越加急切,爸,来了,糖糖呢!
几个妇女用手捂住嘴巴,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机灵的喜哥转过头,大眼睛向众人忽闪着,再回头看看对自己不理不睬的爸,嘴角慢慢向两边拉,嘴唇抿了几抿,鼻子一抽一抽的,随着哇的一声,眼泪汪满两眼。他委屈地摇着睡着的爸,想象每天早上摇醒妈那样,把爸也摇醒。但爸硬邦邦的,他摇不动。他双手揉着眼,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着,糖,爸,呜呜,糖……
喜哥,爸的糖放这儿,来。一个妇女抱走了孩子。
木安,秀花是不行的,还得一个人照顾着。你是大哥,木春的事你得操办。他这样的进不了村子的祠堂,得赶紧办了。女人们哄着喜哥进村,除了照顾秀花的,其它的各各干点力所能及的事,缝丧衣的,借桌子的,煮点心的,都是做过来的。男人们围在榕树下,跟木安商量起来。刚刚他一直蹲在一角,半晌不动身子,夹着的烟燃着了手指,才一激凌动了动。
木春的事村里人一点点铺排开,秀花几次醒过来几次昏睡过去,好像只要睡着了,所有的事就只是恶梦一场,留在恶梦里虽可怕,毕竟只是梦。
喜哥心满意足地啃着一块烤得焦黄的肉,见床上妈醒来时让几个人扶着,脖子软得直不起来,拿了肉摇晃着走到床前,把肉伸到妈面前,学着平日妈哄他吃饭的样子,吃肉,妈饿啦,吃肉有力气。
秀花半开的眼睛斜了喜哥一眼,发出一声可怕的呜咽,再次倒下去。喜哥目瞪口呆,嘴里含着肉哭,妈,喜哥乖,妈不生气,妈不生气。
出殡的队伍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缓缓向山上而去,秀花还留在她的恶梦里。喜哥由一个壮壮的青年抱着,代他举着小旗。喜哥圆溜溜的脑袋戴着麻制的帽子,对近在前面的大鞭炮似乎不怎么害怕,只是不停地把玩着手里的几颗花花绿绿的糖,偶尔咬去一块糖纸,把糖塞到青年嘴边,吃,吃,爸给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