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夜,黑如锅底。夜空是个巨大的漏了底的锅,锅底的水哗哗朝大地的方向倾倒,地沉在无边的黑暗里,看不清大地。暴雨随着天黑而来,无休无止地下到三更半夜,似乎不把脆脆的屋顶砸碎绝不罢休。
一点光晕把这块浓重的湿淋淋的黑暗捅了个洞,孩子的啼哭从洞里射出,尖锐而疲倦的哭声,夹着沙沙的咳嗽。
秀花蓬乱着头发,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从梗得发硬发酸的喉咙里哼出几个音符哄着孩子。因为黑夜的浓厚,灯光昏黄微弱,孩子涨得通红的脸仍让人惊心,咳嗽如塞在喉咙里的棉花,不上不下地闷在那儿,想咳而咳不出来。母亲的怀抱似乎有什么磕人的硬物,孩子很不安稳地扭动,烦躁不安。秀花站起身子在屋里来回走动,不时探探孩子的额头,她轻声的哼唱渐渐变成重复的喃喃自语,喜哥喜哥,别闹,天亮了就好啦,你爸就回来了……
雨如注,汽车的灯光让雨湿透了,融在雨水里,如一块发亮发粘的泥土,司机看不清路面。亏得这路已远离市区,是通到山里去的,又在这样的深夜,一路上几乎没有与其它车辆相撞的可能。路的一边是田地,另一边是高高的山,连绵不断,路面看不清,可一边有山的影子,顺着影子的边沿走,总不会让轮子陷到绵软的田里。车里寥寥几个乘客,旅途劳累,头枕着雨声,睡得深沉,任脑袋随着车子的颠簸拨浪鼓般地摇晃。只有个男人,嘴角含着的烟一明一灭,表示他还醒着。烟头那点红红的火星亮起时,看得到他手里一张凑得很近鼻尖的小照片,一个孩子的轮廓。秀花的声音在哗哗啦啦的雨夜里格外焦急。两天前,他接到她专门到镇上打来的电话,喜哥反反复复地发烧咳嗽,已转成肺炎。他知道,不到万不得以,秀花不会随便打电话的。是该回去了,转眼又半年未见到儿子,端午节将近,他本就打算着回家的。放下电话,立即收拾东西。
屋里灯光猛地一晃,一个影子窗边一扫而过。已给孩子穿好衣服,大衣包得严实,用背带把孩子缚在怀里。本来是背着的,怕雨衣蒙了孩子的鼻子,又重新解开把他抱在怀里。自己穿上雨衣,撑了把大伞。
门吱呀一声,秀花护一手撑伞,一手护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那块浓重的黑暗。雨如盆倾,很快把她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模糊在泥水里。
好像雨把人的梦也淋湿了,沉重得使人醒不过来。到卫生站,秀花拍了半天的门,门声都让雨声吞没了。为了方便敲门,她把雨伞收起,半弯着腰护着怀里的喜哥。屋檐的水滴滴到她的脸颊,顺着脖子的领口流到怀里,冰凉冰凉。她一手伸在雨衣里,半遮着喜哥的脸。边拍门边大声喊叫,哭累了刚刚睡着的喜哥醒过来,帮助母亲般跟着哭喊。
卫生站的王奕涛让秀花狼狈的影子吓了一大跳,半天才回过神把她让进屋里。
王大哥,你说这怎么办?都烧了这么些日子,针也打过好几支,这烧就这样退了又起。还未解下雨衣,秀花一把扯住王奕涛的袖子,话一出口,声音就哑了。
先让我看看孩子。王奕涛搓搓还带着睡意的眼皮。
秀花三下两下扯了雨衣,地上已汪上一摊水。王大哥,你看,半夜三更的,喜哥咳得不行,这小脸,红得要滴血似的。我水也让喝了,湿毛巾也敷了,也哄了,就一个劲儿地哭,你看,要是烧坏了脑子……我,我心里没底……她用背抹了把眼睛和鼻子。
王奕涛不答话,侧着头,伸手在孩子额上,脖子探着。他浅淡的表情,不动声色的眼珠子,让秀花渐渐安静。医生在就好,他心里有底,孩子怎么样他有数的。她立即咽口唾沫,一直梗着的喉咙软乎了些,同时很不好意思地又抹抹鼻子,手背上沾了些晶亮的清涕。
看了一会,王奕涛说,反复发烧的日子多了,哪有一下子就好的。药还得吃,今天烧得厉害,再打一针,把烧退了再说。你也知道,烧坏了脑子事儿就大啦。
汽车还在雨里晃动。醒着的男人嘴里的烟已灰了多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小照片还握在手里。因为雨,车里更显得静悄悄的。要不是这有规律的晃动,几乎让人怀疑车是否还在行驶。
黑暗里,那醒着的男人双眉突然跳了跳,他侧了侧头,远处有种奇怪的声音。他怀疑是幻觉,坐直了身子,耳廓微微一耸。没错,很沉闷的轰轰声,好像大地深处跑动着千万头老水牛,而且是朝着车这一边跑过来的。车子似乎还那么动了一动。
司机,你听,那是什么声音。男人喊着。
我也正纳闷呢。司机的嗓子在一片雨声里还是很响。从背后看,司机的脑袋一直随着车子有规律地晃动,仿佛连他也昏昏欲睡,这一喊才知道他精神得很,这样的雨夜再困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几乎跟这醒着的男人同时注意到那不同寻常的声响。这会儿,见还有另外的人注意到,神经一下子绷起来。他放慢了车子的速度,稍偏过头,大哥,我对这带不熟,你是本地人了吧。这路边的山体怎样?有树吗?
前些年倒是树木葱葱,最近几年稍稍象样点的都砍了,小的拔去卖了树苗。上次回来,这山几乎成了光头,露着山土,蓬蓬松松的……男人声音变了,下意识地跳起来。
司机一个急刹车,男人重新跌倒在座位上。司机用可怕的声音吼着,醒醒,都醒过来!加上刚才的急刹车,车里其它人迷迷糊糊地打着呵欠。还未曾注意到车右侧越来越近的轰响。
怎么办?左边的田地势怎样?把车开下去?司机边急速地转着方向盘,边向车里唯一清醒着的男人征求意见。
开下去,开下去,只有一个小坡面!男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随着这声喊叫,右侧的山轰然而下,如一只巨兽扑向火柴盒般的汽车……
卫生站里,王奕涛的针尖在灯光里闪着寒光,伸向喜哥柔嫩的肌肉,孩子哇地一声,尖着嗓子大哭……
秀花带着打完针的喜哥,再次扑进黑暗里,一步步摸索。
巨响过后,雨声还是那样均匀。黑暗的山,如一个泡软的馒头,再经水一冲,烂得不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