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一座智化寺,寺里的和尚做法事和别的庙里的不一样,演奏音乐。他们演奏的乐调不同凡响,很古。所用乐谱别人不能识,记谱的符号不是工尺,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笔道。乐器倒也和现在常见的差不多,但主要的乐器却是管。据说这是唐代的“燕乐”。新中国成立后,寺里的和尚多半已经各谋生计了,但还能集拢在一起。老舍先生把他们请来,演奏了一次。音乐界的同志对这堂活着的古乐都很感兴趣。老舍先生为此也感到很兴奋。
《当皮箱》和“燕乐”的下文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老舍先生是历届北京市人民代表。当人民代表就要替人民说话,以前人民代表大会的文件汇编是把代表提案都印出来的。有一年老舍先生的提案是:希望政府解决芝麻酱的供应问题。那一年北京芝麻酱缺货。老舍先生说:“北京人夏天离不开芝麻酱!”不久,北京的油盐店里有芝麻酱卖了,北京人又吃上了香喷喷的麻酱面。
老舍是属于全国人民的,首先是属于北京人的。
一九五四年,我调离北京市文联,以后就很少上老舍先生家里去了。听说他有时还提到我。
一九八四年三月三十日
忆端木蕻良同志
端木蕻良真是一位才子。二十来岁,就写出了《科尔沁旗草原》。稿子寄到上海,因为气魄苍莽,风格清新,深为王统照、郑振铎诸先生所激赏,当时就认为这是一部划时代的大小说,应该尽快发表,出版。原着署名“端木红粮”,王统照说“红粮”这个名字不好,亲笔改为“端木蕻良”。从此端木发表作品就用了这个名字。他后在上海等地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其中《鸢鹭湖的忧郁》最受注意。这篇小说发散着东北黑土的浓郁的芳香,我觉得可以和梭罗古柏比美。端木后将短篇小说结集,即以此篇为书名。
端木多才多艺。他从上海转到四川,曾写过一些歌词,影响最大的是由张定和谱曲的《嘉陵江上》。这首歌不像“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样过于哀伤,也不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那样直白,而是婉转深挚,有一种“端木蕻良式”的忧郁,又不失“我必须回去”的信念,因此在大后方的流亡青年中传唱甚广。他和马思聪好像合作写过一首大合唱,我于音乐较为隔膜,记不真切了。他善写旧体诗,由重庆到桂林后常与柳亚子、陈迩冬等人唱和。他的旧诗间有拗句,但俊逸潇洒,每出专业诗人之上。他和萧红到香港后,曾两个人合编了一种文学杂志,那上面发表了一些端木的旧体诗。我只记得一句:“落花无语对萧红。”
我觉得这颇似李商隐,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端木的字很清秀,宗法二王。他的文稿都很干净。端木写过戏曲剧本。他写戏曲唱词,是要唱着写的。唱的不是京剧,却是桂剧。端木能画。和萧红在香港合编的杂志中有的小说插图即是端木手笔。不知以何缘由,他和王梦白有很深的交情。我见过他一篇写王梦白的文章,似传记性的散文,又有小说的味道,是一篇好文章!王梦白在北京的画家中是最为萧疏淡雅的,结构重留白,用笔如流水行云,可惜死得太早了。一个人能对王梦白情有独钟,此人的艺术欣赏品味可知矣!
端木到北京市文联后,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被任为创研部主任,这是一个闲职。以端木的名声、资历,只在一个市级文联当一个创研部主任,未免委屈了他。然而端木无所谓。
关于端木的为人,有些议论。不外是两个字,一是冷,二是傲。
端木交游不广,没有多少人来探望他,他也很少到显赫的高门大宅人家走动,既不拉帮结伙,也无酒食征逐,随时可以看到他在单身宿舍里伏案临帖,——他写“玉版十三行洛神赋”;看书;哼桂剧。他对同人疾苦,并非无动于衷,只是不善于逢年过节“代表组织”到各家循例做礼节性的关怀。这种“关怀”也实在没有多大意思。至于“傲”,那是有的。他曾在武汉待过一些时候。武汉文化人不多,而门户之见颇深,他也不愿自竖大旗希望别人奉为宗师。他和王采比较接近。王采即因酒后鼓腹说醉话“我是王采,王采是我。王采好快活”而被划为“右派”的王采。王采告诉我,端木曾经写过一首诗,有句云:“赖有天南春一树,不负长江长大潮……”
这可真是狂得可以!然而端木不慕荣利,无求于人,“帝力于我何有哉”,酒后偶露轻狂,有何不可,何必“世人皆欲杀!”
真知道端木的“实力”的,是老舍。老舍先生当时是市文联主席,见端木总是客客气气的(不像一些从解放区来的中青年作家不知道端木这位马王爷有“三只眼”)。老舍先生在一次大家检查思想的生活会上说:“我在市文联只‘怕’两个人,一个是端木,一个是汪曾祺。端木书读得比我多,学问比我大。今天听了他们的发言,我放心了。”老舍先生说话有时是非常坦率的。
端木晚年主要力量放在写《曹雪芹》上。有人说端木这一着是失算。因为材料很少,近乎是无米之炊。我于此稍有不同看法。一是作为小说的背景材料是不少的。端木对北京的礼俗、节令、吃食、赛会,搜集了很多,编组织绘,使这大部头小说充满历史生活色彩,人物的活动便有了广宽天地,此亦曹雪芹写《红楼梦》之一法。有些对人物的设计,诚然虚构的成分过大。如小说开头写曹雪芹小时候是当女孩子养活的。有评论家云:“这个端木蕻良真是异想天开!说曹雪芹打扮成丫头,有何根据?!”没有根据!然而何必要有根据?这是小说,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小说,不是传记,不是言必有据的纪实文学。是想象,不是考证。我觉得治“红学”的专家缺少的正是想象。没有想象,是书呆子。
端木的身体一直不好。我认识他时他就直不起腰来,天还不怎么冷就穿起貉绒的皮裤,他能“对付”到八十五岁,而且一直还不放笔,写出不少东西,真是不容易。只是我还是有些惋惜,如果他能再“对付”几年,把《曹雪芹》写完,甚至写出《科尔沁旗草原》第二部,那多好!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铁凝印象
“我对给他人写印象记一直持谨慎态度,我以为真正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通过一篇短文便对一个人下结论则更显得滑稽。”铁凝说得很对。我接受了让我写写铁凝的任务,但是到快交卷的时候,想了想,我其实并不了解铁凝。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温习一下一些印象的片段,文章发排在即,只好匆匆忙忙把一枚没有结熟的“生疙瘩”送到读者面前,——张家口一带把不熟的瓜果叫作“生疙瘩”。
四次作代会期间,有一位较铁凝年长的作家问铁凝:“铁凝,你是姓铁吗?”她正儿八经地回答:“是呀。”这是一点小狡狯。她不姓铁,姓屈,屈原的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诉那年纪稍长的作家实话。姓屈,很好嘛!她父亲作画署名“铁扬”,她们姊妹就跟着一起姓起铁来。铁凝有一个值得叫人羡慕的家庭,一个艺术的家庭。
铁凝是在一个艺术的环境长大的。铁扬是个“不凡”的画家。——铁凝拿了我在石家庄写的大字对联给铁扬看,铁扬说了两个字:“不凡。”我很喜欢这个高度概括,无可再简的评语,这两个字我可以回赠铁扬,也同样可以回赠给他的女儿。铁凝的母亲是教音乐的。铁扬夫妇是更叫人羡慕的,因他们生了铁凝这样的女儿。“生子当如孙仲谋”,生女当如屈铁凝。上帝对铁扬一家好像特别钟爱。且不说别的,铁凝每天要供应父亲一瓶啤酒。一瓶啤酒,能值几何?但是倒在啤酒杯里的是女儿的爱!
上帝在人的样本里挑了一个最好的,造成了铁凝。又聪明,又好看。四次作代会之后,作协组织了一场晚会,让有模有样的作家登台亮相。策划这场晚会的是疯疯癫癫的张辛欣和《人民文学》的一个胖胖乎乎的女编辑,——对不起,我忘了她叫什么。二位一致认为,一定得让铁凝出台。那位小胖子也是小疯子的编辑说:“女作家里,我认为最漂亮的是铁凝!”我准备投她一票,但我没有表态,因为女作家选美,不干我这大老头什么事。
铁凝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两腿修长,双足秀美,行步动作都很矫健轻快。假如要用最简练的语言形容铁凝的体态,只有两个最普通的字:挺拔。她面部线条清楚,不是圆乎乎地像一颗大香白杏儿。眉浓而稍直,眼亮而略狭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好像是刚刚洗了一个澡。我见过铁凝的一些照片。她的照片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露齿而笑的。不是“巧笑倩兮”那样自我欣赏也叫人欣赏的“巧笑”,而是坦率真诚,胸无渣滓的开怀一笑。一类是略带忧郁地沉思。大概这是同时写在她的眉宇间的性格的两个方面。她有时表现出有点像英格丽·褒曼的气质,天生的纯净和高雅。
有一张放大的照片,梳着蓬松的鬈发(铁凝很少梳这样的发型),很像费雯丽。我当面告诉铁凝,铁凝笑了,说:“又说我像费雯丽,你把我越说越美了。”她没有表示反对。但是铁凝不是英格丽·褒曼,也不是费雯丽,铁凝就是铁凝,世间只有一个铁凝。
铁凝胆子很大。我没想到她爱玩枪,而且枪打得不错。她大概也敢骑马!她还会开汽车。在她挂职到涞水期间,有一次乘车回涞水,从驾驶员手里接过方向盘,呼呼就开起来。后排坐着两个干部,一个歪着脑袋睡着了,另一个推醒了他,说:“快醒醒!你知道谁在开车吗?——铁凝!”睡着了的干部两眼一睁,睡意全消。把性命交给这么个姑奶奶手上,那可太玄乎了!她什么都敢干。她写东西也是这样:什么都敢写。
铁凝爱说爱笑。她不是腼腆的,不是矜持的,但也不是家雀一样叽叽喳喳,哨起来没个完。有一次我说了一个河北人的有点粗俗的笑话:一个保定老乡到北京,坐电车,车门关得急,把他夹住了。老乡大叫:“夹住俺腚了!夹住俺腚了!”售票员问:“怎么啦!”——“夹住俺腚了!”售票员明白了,说:“北京这不叫腚。”——“叫什么?”——“叫屁股。”——“哦!”——“老大爷你买票吧。您到哪儿呀。”——“安屁股门!”铁凝大笑,她给续了一段:“车开了,车上人多,车门被挤开了,老乡被挤下去了,——‘哦,自动的!’”铁凝很有幽默感。这在女作家里是比较少见的。
关于铁凝的作品,我不想多谈,因为我只看过一部分,没有时间通读一遍。就印象言,铁凝的小说也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哦,香雪》一样清新秀润的。“清新”二字被人用滥了,其实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河北省作家当得起清新二字的,我看只有两个人,一是孙犁,一是铁凝。这一类作品抒情性强,笔下含蓄。另一类,则是社会性较强的,笔下比较老辣。像《玫瑰门》里的若干章节,如“生吃大黄猫”,下笔实可谓带着点残忍,惊心动魄。王蒙深为铁凝丢失了清新而惋惜,我见稍有不同。现实生活有时是梦,有时是严酷的、粗粝的。对粗粝的生活只能用粗粝的笔触写之。即便是女作家,也不能一辈子只是写“女郎诗”。我以为铁凝小说有时亦有男子气,这正是她在走向成熟的路上迈出的坚实的一步。
我很希望能和铁凝相处一段时间,仔仔细细读一遍她的全部作品,好好地写一写她,但是恐怕没有这样的机遇。而且一个人感觉到有人对她跟踪观察,便会不自然起来。那么到哪儿算哪儿吧。
一九九七年五月八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