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台原是一片野地,清代,清明前后,偶尔有闲散官员爱写写诗的,携酒来游。这地方很荒凉,有很多坟。张问陶《船山诗草·闰二月十六日清明与王香圃徐石溪查苗圃小山兄弟携酒游钓鱼台看桃花归过白云观法源寺即事二首》云:“荒坟沿路有,浮世几人闲。”可证。这里的景致大概是:“柳枝漠漠笼青烟,山桃欲开红可怜。人声渐远波声小,一片明湖出林杪”(《船山诗草·十九日习之招国子卿竹堂稚存琴山质夫立凡携酒游钓鱼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逐渐营建,最后成了国宾馆。
钓鱼台的周围原来是竹竿扎成的篱笆,竹竿上涂绿油漆,从篱笆窟窿中约略可见里面的房屋树木。“文化大革命”初期,不是一九六六年就是一九六七年,改筑了围墙,里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围墙上安了电网,隔不远有一个红灯泡。晚上红灯一亮,瞧着有点瘆
人。围墙东面、北面各开一座大门。东面大门里是一座假山;北面大门里砌了一个很大的照壁,遮住行人的视线。照壁上涂了红漆,堆出五个笔势飞动的金字:“为人民服务。”门里安照壁,本是常事,但是这五个字用在这里,似乎不怎么合适。为什么搞得这样戒备森严起来了呢?原因之一,是江青常常住在这里,“文化大革命”的许多重大决策都是由这里做出的。不妨说,这是“文革”的策源地。我每天要从“为人民服务”之前经过,觉得照壁后面,神秘莫测。
我们街坊有两个孩子爬到五楼房顶上拿着照相机对着钓鱼台拍照,刚按快门,这座楼已经被钓鱼台的警卫围上了。
钓鱼台原来有一座门,靠南边,朝西,像一座小城门,石额上有三个馆阁体的楷书:“钓鱼台。”附近的居民称之为“古门”。这座门正对玉渊潭。玉渊潭和钓鱼台原是一体。张问陶诗中的“一片明湖出林杪”,指的正是玉渊潭。玉渊潭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堤,把潭分成东西两半,堤中有水闸,东西两湖的水是相通的。原来潭东、潭西和当中的土堤都是可以走人的。自从江青住进钓鱼台之后,把挨近钓鱼台的东湖沿岸都安了带毛刺的铁丝网,——老百姓叫它“铁蒺藜”。
铁蒺藜是钉在沿岸的柳树上的。这样,东湖就成了禁地。行人从潭中的堤上走过时,不免要向东边看一眼,看看可望而不可即的钓鱼台,沉沉烟霭,苍苍树木。
“四人帮”垮台后,铁蒺藜拆掉了,东湖解放了。湖中有人划船、钓鱼、游泳。东堤上又可通行了。很多人散步、练气功、遛鸟。
有些游人还爱扒在“古门”的门缝上往里看。警卫的战士看到,也并不呵斥。有一年,修缮西南角的建筑,为了运料方便,打开了古门,人们可以看到里面的“养元斋”,一湾流水,几块太湖石,丛竹高树。钓鱼台不再那么神秘了。
一九八七年八月十七日
金陵王气
我对南京几乎一无所知,也一无可记。
解放前我只去过南京一次,一九三六年夏天,去接受蒋介石检阅,听他“训话”。
国民党在学校里实行军事化,所有中学都派了军事教官,设军事课,当时强邻虎视,我们从初中时就每天听到“国难当头”的宣传教育,学生的救国意识都很浓厚,对军事化并无反感。
国民党政府规定高中一年级学生暑假要分地区集中军训。苏州、扬州、无锡、常州、江阴等地的高一学生在镇江集训。地点在镇江郊区的三十六标。“标”即营房,这名称大概是从清朝的绿营兵时代沿袭下来的。
集训无非是学科、术科、“筑城教范”、“打野外”、打靶……这一套。再就是听国民党中要人的演讲。如“中国国民党是中国青年的党,中国青年是中国国民党的青年”(叶楚伧语);“信仰领袖要信仰到迷信的地步,服从领袖要服从到盲从的地步”(周佛海语)……等等。
集训队有一个特殊人物,蒋纬国。他那时在苏州东吴大学读一年级(大学一年级学生也和高中一年级一同参加集训)。一到星期六下午,就听到政治处的秘书大声呼叫:“二少爷!二少爷!”不是南京来了长途电话,就是来接二少爷的汽车到了。“二少爷”长得什么模样,我当时就没有记住。
集中军训快要结束时,江浙两省的高一学生调集南京,去听委员长训话。
从镇江坐铁闷子车,到南京出站后整队齐步走,开往宿营处中央军校。一个个全都挺胸收腹,气宇轩昂。受了两个月的训,步伐很整齐,鞋底踏地,夸、夸、夸、夸……人行道上有两个外国年轻女人,看样子是使馆外交官的家属,随着我们的大队走,也是齐步走。我们喊:
“一、二、三、——四!”她们也跟着一块喊。她们觉得很有趣,我们也觉得很有趣。这里有使馆,有使馆的年轻女人,让人感觉到这是“国府”所在地。
看了一些在当时看来是很高大华美的建筑,如励志社,觉得“国都”果然气势不凡。
树木很多,南京的绿化搞得很好,那时就打下了基础。听说现在有些高大的法国梧桐还是蒋介石时期种的。
听蒋介石训话的地方在中山陵。
中山陵设计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蓝琉璃瓦顶,白墙、白柱。陵在半山,自平地至半山享堂有很多层极宽的石级,也是白色的。石级两侧皆植松柏。这种蓝白两色的设计思想,想来是和国民党的党旗青天白日有关,但来谒陵的人似乎不大有人联想到三民主义,只觉得很美,既很肃静,又很有气魄。我在美国曾和参加爱荷华写作计划的外国作家一同参观林肯墓,一位哥伦比亚诗人说他在南京看过中山陵,认为林肯墓不能和中山陵比,不如中山陵有气魄。他不知道林肯墓是墓,中山陵是“陵”呀!
蒋介石来了。穿的是草绿色毛料军服,裁剪得很合身。露出裤口外的马刺则是金色的。蒋介石这时的身体还挺不错,从平地到上面的平台,是缓步走上去的。
检阅的总指挥是桂永清,他那时是师长,是蒋介石的嫡系亲信。
他上去向蒋介石报告。这家伙真有两下子,从平地到蒋介石站着的平台,是一直用正步走上去的!蒋介石的“训话”实在不精彩,只是把国民党的党歌像讲国文似的从头至尾讲了一遍。他讲一段,就用一个很大的玻璃杯喝一大杯水。有人猜想,这水是参汤。幸亏国民党的党歌很短,蒋介石的“训话”时间也不长,否则在大太阳下面立正太久,真受不了。
这一天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纸袋,内装一块榨菜、一块牛肉、两个小圆面包。这一袋东西我是什么时候吃掉的,记不得了。很好吃,以致我一想起南京,就想起榨菜牛肉圆面包。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回镇江了。在南京,除了中山陵,哪儿也没去。
一九九三年十月九日
国子监
为了写国子监,我到国子监去逛了一趟,不得要领。从首都图书馆抱了几十本书回来,看了几天,看得眼花气闷,而所得不多。后来,我去找了一个“老”朋友聊了两个晚上,倒像是明白了不少事情。国子监,就是从前的大学。
这个地方原先是什么样子,没法知道了(也许是一片荒郊)。立为国子监,是在元代迁都大都以后,至元二十四年(一二八八年),距今约已七百年。
元代的遗迹,已经难于查考。给这段时间作证的,有两棵老树:
一棵槐树,一棵柏树。一在彝伦堂前,一在大成殿阶下。据说,这都是元朝的第一任国立大学校长——国子监祭酒许衡手植的。柏树至今仍颇顽健,老干横枝,婆娑弄碧,看样子还能再活个几百年。那棵槐树,约有北方常用二号洗衣绿盆粗细,稀稀疏疏地披着几根细瘦的枝条,干枯僵直,全无一点生气,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很难断定它是否还活着。传说它老早就已经死过一次,死了几十年,有一年不知道怎么又活了。这是乾隆年间的事,这年正赶上是慈宁太后的六十“万寿”,嗬,这是大喜事!于是皇上、大臣赋诗作记,还给老槐树画了像,全都刻在石头上,着实热闹了一通。这些石碑,至今犹在。
国子监是学校,除了一些大树和石碑之外,主要的是一些作为大学校舍的建筑。这些建筑的规模大概是明朝的永乐所创建的(大体依据洪武帝在南京所创立的国子监,而规模似不如原来之大),清朝又改建或修改过。其中修建最多的,是那位站在大清帝国极盛的峰顶,喜武功亦好文事的乾隆。
一进国子监的大门——集贤门,是一个黄色琉璃牌楼。牌楼之里是一座十分庞大华丽的建筑。这就是辟雍。这是国子监最中心、最突出的一个建筑。这就是乾隆所创建的。辟雍者,天子之学也。天子之学,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从汉朝以来就众说纷纭,谁也闹不清楚。照现在看起来,是在平地上开出一个正圆的池子,当中留出一块四方的陆地,上面盖起一座十分宏大的四方的大殿,重檐,有两层廊柱,盖黄色琉璃瓦,安一个巨大的镏金顶子,梁柱檐饰,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来像一顶大花轿子似的。辟雍殿四面开门,可以洞启。池上围以白石栏杆,四面有石桥通达。这样的格局是有许多讲究的,这里不必说它。辟雍,是乾隆以前的皇帝就想到要建筑的,但都因为没有水而作罢了(据说天子之学必得有水)。到了乾隆,气魄果然要大些,认为“北京为天下都会,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古与稽而今与居也”(《御制国学新建辟雍圜水工成碑记》)。没有水,那有什么关系!下令打了四口井,从井里把水汲上来,从暗道里注入,通过四个龙头(螭首),喷到白石砌就的水池里,于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着潋滟的波光了。二、八月里,祀孔释奠之后,乾隆来了。前面钟楼里撞钟,鼓楼里擂鼓,殿前四个大香炉里烧着檀香,他走上讲台,坐上宝座,讲《大学》或《孝经》一章,叫王公大臣和国子监的学生跪在石池的桥边听着,这个盛典,叫作“临雍”。
这“临雍”的盛典,道光、嘉庆年间,似乎还举行过,到了光绪,据我那朋友说,就根本没有这档子事了。大殿里一年难得打扫两回,月牙河(老董管辟雍殿四边的池子叫作四个“月牙河”)里整年是干的,只有在夏天大雨之后,各处的雨水一齐奔到这里面来。这水是死水,那光景是不难想象的。
然而辟雍殿确实是个美丽的、独特的建筑。北京有名的建筑,除了天安门、天坛祈年殿那个蓝色的圆顶、九梁十八柱的故宫角楼,应该数到这顶四方的大花轿。
辟雍之后,正面一间大厅,是彝伦堂,是校长——祭酒和教务长——司业办公的地方。此外有“四厅六堂”,敬一亭,东厢西厢。
四厅是教职员办公室。六堂本来应该是教室,但清朝另于国子监斜对门盖了一些房子作为学生住宿进修之所,叫作“南学”(北方戏文动辄说“到南学去攻书”,指的即是这个地方),六堂作为考场时似更多些。学生的月考、季考在此举行,每科的乡会试也要先在这里考一天,然后才能到贡院下场。
六堂之中原来排列着一套世界上最重的书,这书一页有三四尺宽,七八尺长,一尺许厚,重不知几千斤。这是一套石刻的十三经,是一个老书生蒋衡一手写出来的。据老董说,这是他默出来的!他把这套书献给皇帝,皇帝接受了。刻在国子监中,作为重要的装点。这皇帝,就是高宗纯皇帝乾隆陛下。
国子监碑刻甚多,数量最多的,便是蒋衡所写的经。着名的,旧称有赵松雪临写的“黄庭”“乐毅”“兰亭定武本”;颜鲁公“争座位”,这几块碑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我这回未暇查考。不过我觉得最有意思、最值得一看的是明太祖训示太学生的一通敕谕:
恁学生每听着:先前那宗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后来他善终了,以祀送他回乡安葬,沿路上着有司官祭他。
近年着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把宗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全不务学,用着他呵,好生坏事。
如今着那年纪小的秀才官人每来署学事,他定的学规,恁每当依着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若祭酒来奏着恁呵,都不饶!全家发向烟瘴地面去,或充军,或充吏,或做首领官。
今后学规严紧,若有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将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烟瘴地面。钦此!
这里面有一个血淋淋的故事:明太祖为了要“人才”,对于办学校非常热心。他的办学的政策只有一个字:严。他所委任的第一任国子监祭酒宗讷,就秉承他的意旨,订出许多条规。待学生非常的残酷,学生曾有饿死吊死的。学生受不了这样的迫害和饥饿,曾经闹过两次学潮。第二次学潮起事的是学生赵麟,出了一张壁报(没头帖子)。太祖闻之,龙颜大怒,把赵麟杀了,并在国子监立一长竿,把他的脑袋挂在上面示众(照明太祖的语言,是“枭令”)。隔了十年,他还忘不了这件事,有一天又召集全体教职员和学生训话。碑上所刻,就是训话的原文。
这些本来是发生在南京国子监的事,怎么北京的国子监也有这么一块碑呢?想必是永乐皇帝觉得他老大人的这通话训得十分精彩,应该垂之久远,所以特在北京又刻了一个复本。是的,这值得一看。他的这篇白话训词比历朝皇帝的“崇儒重道”之类的话都要真实得多,有力得多。
这块碑在国子监仪门外侧右手,很容易找到。碑分上下两截。
下截是对工役膳夫的规矩,那更不得了:“打五十竹篦!”“处斩!”“割了脚筋”……
历代皇帝虽然都似乎颇为重视国子监,不断地订立了许多学规,但不知道为什么,国子监出的人才并不是那样的多。
《戴斗夜谈》一书中说,北京人已把国子监打入“十可笑”之列:
京师相传有十可笑: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
国子监的课业历来似颇为稀松。学生主要的功课是读书、写字、作文。国子监学生——监生的肄业、待遇情况各时期都有变革。到清朝末年,是每隔六日作一次文,每一年转堂(升级)一次,六年毕业,学生每月领助学金(膏火)八两。学生毕业之后,大部分发作为县级干部,或为县长(知县)、副县长(县丞),或为教育科长(训导)。另外还有一种特殊的用途,是调到中央去写字(清朝有一个时期光禄寺的面袋都是国子监学生的仿纸做的)。从明朝起就有调国子监善书学生去抄录《实录》的例。明朝的一部大丛书《永乐大典》,清朝的一部更大的丛书《四库全书》的底稿,那里面的端正严谨(也毫无个性)的馆阁体楷书,有些就是出自国子监高才生的手笔。这种工作,叫作“在誊桌上行走”。
国子监监生的身份不十分为人所看重。从明景泰帝开生员纳粟纳马入监之例以后,国子监的门槛就低了。尔后捐监之风大开,监生就更不值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