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到天井中,忽听畏先房里似乎有吵嘴声音。却唧唧喳喳的听不清楚。自己暗道:“大清早的,他们闹什么?”想着便不由蹑脚走到他们住室窗前。侧耳细听,又断了声音。迟一会才听畏先太太作恨声道:“讨厌,大清早捣你妈的乱。滚开!离我远点。”接着畏先妮声央告道:“好人,你是怎了?一连十几天不叫我近你的身。干么这么狠?”畏先太太仍嗔着道:“再往前凑,看我唾你。这么大人不要脸。”说着又听拍的一声,像是打了个嘴巴。畏先暧呦一声,又改作可怜的声口道:“你忘了当初一夜不饶人的时候,那时候我可没别拗过你。这会儿你……”他尚未说完,只听畏先太太已嘴像爆豆似的道:“少说废话。那时候是那时候,这时候是这时候。趁早滚开,要耽误了少奶奶的觉,你可忖量着。”畏先又软声道:“我的命根,你倒是为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喛呦,这几天我的膝盖都跪肿了。你还有什么气不出?”畏先太太作鄙叽声道:“嘻。我没气,跟你更没气生。嘻嘻。你也不配叫我生气。简直说,我就是不愿意看你。”畏先又改作凄怨声道:“我的心尖,我怎就得罪了你。你忘了当初,咱们办完那个事情以后,你对我说的……”畏先太太即刻接口道:“少说那些屁话,当初谁知道你是什么东西。”畏先讶声道:“怎的?我是什么……”畏先太太冷笑道:“你呀,你好比一个鸡蛋。我早先只看出蛋壳儿还算自净。哪知如今劈破蛋壳再看里面,竟自没有蛋白蛋黄,只藏着一团臭粪。”畏先却讷讷地道:“亲人,你太刻薄人。我想不到又混成鸡蛋了。你忘了当初,赞美我又中看又中吃。给我起个外号儿叫白梨。”畏先太太口中乱唾道:“呸!呸!呸!你还白梨?简直你妈的烂酸梨吧。快闭了你那狗嘴,还算有运气。不然真惹恼我,趁今天咱就揭锅。”畏先却又半晌不闲言语,少顷才颤声道:“暖暖。我的人,干么大清早呕气。你平心想想,我本为爱你,怎就讨了你的厌?我要不理你,你又该怨我没情义。你还是……”畏先太太咂着嘴儿道:“啧啧。阿弥陀佛,你能万世不理我,那才是积德行善。”畏先又妮声道:“一个大美人儿守着我,我舍得不理么?”说着似乎又移身凑过去,立刻听得很清脆的掌声,一连两下。畏先叫道:“呦呦。你真打。”畏先太太厉声道:“不打?先消消你的贱气你再搅我!”这时畏先不知是被太太提着耳朵,或是拧住肌肉,又号叫央告道:“饶我,饶我,我改,我改。撒手!我再搅你,天打雷劈。”畏先太太又恨声道:“你还……”畏先不等她说完,已连声叫道:“不,不,不敢。”畏先太太喝道:“从今以后,无论日里夜里,吃饭睡觉,你都离开我三尺以外。错一回我就拿剪子扎死你。”畏先哀唤道:“你讲理,清问这个床才有多么宽?离开你三尺,我该睡在床底下了。”畏先太太作鼻音道。“哼哼。你好混蛋,我说这话就为是不许你上我的床。”畏先哀声道:“你你……”畏先太太冷笑道:“我,我怎样?我现在就叫你滚下去。”说着只听屋内床栏一响,接着又噗咚一声,好像有极重的物件坠在地上。立刻畏先的声音像蒙在棉被里,咽郁悲啼的再听不清说的什么,夹着畏先太太的秽语诟骂,立时小规模的纷乱起来。
龙珍听了,知道这场战事因为有一方比较太弱,不致酿成流血的惨剧。无须自己解劝。而且结果的胜负,仍要循着老例。依旧是女将军得奏凯歌,大律师全军覆没。更无须再候观终场,便移步走开。但心中却暗自猜疑:自己姐姐平日的情性,对畏先虽有时在广众里辱之以百种之刑,却从未在床第中拒之于千里之外。所以畏先虽然久已失欢于她,还能维系至今,原因也就在此。但是今天的情形,竟大异往日。她对畏先似乎已经深恶痛绝,再不肯发生丝毫情愫。真是奇怪得很。想到这里,眉头一皱,忽自低语道:“畏先可怜。补她的缺的恐怕已选得了人,不久便要上任。畏先大约在此没多日住了。这补缺的是谁呢?哦哦。没,别人定是那个……”
她正凝思自语,忽被身后的窸窣声所惊,回头看时,只见大门缝中被人从外面塞进一叠新闻纸,拍的声落到地下。龙珍近来从白萍读书,业已粗通文字。偶然也翻阅报纸,看些白话闲文。遇有不识之字,便记出向白萍询问。此际独自无聊,恰见有报纸送来,便赶去拾起。拿在手里看时,却不是自己常看的白话小报,竟是畏先在上面登律师广告照例送阅的一份大报。不由意兴索然,便要抛下。但在无意中仍向封面上略一眨眼,不想在报名旁边的一条广告上,发现了一个极熟的字,这个字初看仅有黄豆大小,再细看时竟似乎渐渐澎涨,充满了报纸的全部。却不知道仓颉造字时,何以单把这个字造出笑容,居然仿佛对着龙珍媚笑。龙珍认识这个字比认识自己还熟悉,比瞧见日光还耀目。这个字是什么?不问可知定然是林白萍的萍字咧。龙珍初见这个字,还未想到什么,不过看它美丽可爱,和蔼可亲。也不知为什么竟对它发生了感情。呆呆看了一会,又连带瞧见萍字下面的兄鉴两字,便接着把下面的几行小字也看下来。虽看不明白每句的意思,却悟出全部的大意,是寻人待访。(按此即式欧代芷华所代登之广告也。原文见前。兹不重叙)又瞧到最后面的芷字,忽然心中一动。龙珍虽不认得芷字,但就下截的止字,连想到昨天白萍所谈的芷华的芷,恰恰声音相同,用萍和芷联在一起,她心中已嘹然于这个广告的来源。不觉呆呆地痴立半晌。自想这广告定是白萍的前妻所登。那芷华定是在公园中看见白萍,又勾起了旧相思,又想寻回白萍去重圆破镜。看白萍昨天说话的情形,对他的前妻依然旧情未断,还自恋恋不舍。他看了这段广告,还会不飞跑寻了去。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他们一见面,抱头一哭,挽臂一走,仍然变成好夫妻。我的事岂不整个儿的毁了?想着不由得心中踌躇,似乎眼瞧着白萍已插上翅膀,挟着他的前妻芷华,冉冉地飞上了天,渐飞渐远,直落到别的星球,和自己永世不得再见。她高举两臂,向天扑着,几乎要哭号起来,再猛一低头,又瞧见报纸上的萍字,才想到白萍现在还安稳地睡在这个宅子里。离自己不过十步之遥,并未被任何人夺了去,心里稍觉安定。
她立了一会,再听畏先房里,业已不闻声息。便拿了报纸,回到自己卧室,在房里来回踱着。蹙额凝思,直过了十几分钟。忽然并足高跃,却触着床栏,倒在地下。她却和没跌倒一样,仍旧凝神自语道:“有咧有咧,广告不能登一世,我只把这报纸藏起,不教他看见。只于每天劳驾我早起,到门口捡报罢了。他前妻见广告登了多日,他还不来。自然恨他薄幸寡情,不再希望,定赌气把广告停了,那时岂不还是我……”说着又沉吟道:“白萍每天是要看这报的,倘若追问怎好?哦!我就告诉他这报馆已经关门大吉。不过畏先要预先知照一声,不要从他身上露出马脚。”说完又自寻思一会,又点点头道:“可是从此要少叫白萍出门,便是出去,我也须一同去。倘若走到报摊前,必要挽着他快走。要见买报的迎面而来,我就拉他拐进胡同。”说到这里,面上已略有喜色,便站起来,把报纸藏到一只小皮箱里。口中又呶呶地道:“开报馆的人也该永死不回,那发明登广告的,更是不讲道德,惑乱人心,都该打煞。要是没有报馆,或是报馆不登广告,在这样大的北京里寻人,让她寻一世也寻不着影子。白萍常说报纸是增进世界文明的东西,我看简直是和我一个人作对的怪物。眼睁这一张粗纸,几行细字,就可以把我的前途断送了呢?”说着已把那张报锁进箱里,心里才十分坦然,似乎觉得白萍已和那张报,一同被自己封锁得不能逃脱咧。她想去唤醒白萍,叫他起床洗漱用饭,慢慢地出了自己房间,又走进白萍屋里。以先龙珍为讨白萍欢喜,行事都自限些分寸。所以每天早晨,只站在窗外呼唤,今天却因心里有了把握,放大了胆子,竟自直入公堂。见白萍正穿着睡衣,覆着薄衾,还面向床里沉沉地睡着。龙珍望着半床的空余地方暗暗得意,自想这块空地,不久就要由我填补的了。又见白萍的头几睡得已落到枕下,却又把胳膊薄曲着替代了枕头,又不由暗自可怜他。暗想这胳膊压得多么疼呢,而且他那瘦瘦的臂儿,枕着也不舒服啊。想着忽然低头看看自己露出袖管外的粗肥玉臂,便微微一笑,觉得这才是白萍最适宜的枕头呢。她正想着,忽见白萍身几一翻,又向床里挪过去。龙珍以为他要醒,连忙敛容撒步,装作才进来的样子。不想白萍仍复睡去,只因身儿一动,竟有个深灰色的东西,从他臂下衾边露出一个小角。龙珍忙细看时,原来是一张照片。大凡女人对于丈夫身上的东西,最注意的便是照片和手帕一类物件。仿佛一见就触目生芒,自然和关卡上特别注意私酒似的,要考究个水落石出。龙珍当然也与旁的女人同此心理。因而立刻伸过手去,把那像片轻轻的从白萍身!下抽出,连忙举着定睛一看,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龙珍虽然向来不曾觉察到自己的丑怪,此际却深深惊讶着这像片上女人的俊美。暗自醮料,这定是白萍的那个妻子。转眼又见像旁纸夹上写的字,头一行便是爱妻芷华四个字,后面又是许多行小字,墨藩犹新,像是昨晚才动笔写的。便更决定他对前妻至竟尚未忘情,因而连想到自己现在的地位万分可危。再向这影中人仔细端详,觉得这人的美丽,直为自己向所未见。和白萍真是一对玉人,天生佳偶。这时她偶一回头,瞧见壁上挂着的椭圆小镜,自己的影子正映在里面。无意中向镜里观瞧,不想那里面竟现出一个可怕的面目。龙珍因方才看了像片里的妙女,心中正发生着美感,此时忽又瞧见这个丑面,就突地吃了一惊。细看时,才知这丑脸正是自己,不觉愕然自惊,就像儿童看见了蛇蝎一样。再一注视,更似心中吃下了苍蝇,翻腾得说不出的难过。便不敢再向镜里看,只低头呆呆的望着地板。
龙珍虽不晓得“相形见绌”自渐形秽”等等成语,但自想白萍当初既曾和这样的美人儿相处,眼界定然很高,我哪能比得上他前妻容貌的一半。他怎会抛了她来爱我?莫非白萍是故意耍我么?想着便不由得自己怀疑起来。但再转想到昨天白萍对自己的情形,热烈真挚,绝不像是虚情假意。既不虚情假意,他当然真心爱我了。可是我的可爱处在哪里呢?想到这里,不自然地又向境中仔细端详自己的芳容。竭力的对难看处多加原谅。对于整齐处着意自怜。瞧了半晌,依旧瞧不出哪一块地方比照片中人可爱,便又自诧异起来。沉了半会,忽自灵机一动,暗道:“是了,我今天一夜未睡,又没上妆,揉头撒脚的,自然瞧着不起眼。要是妆扮起来,说不定比这芷华还好看十倍呢。要不然白萍那样漂亮人物,怎会那样爱我?”她想到这里,又勾起那和普通女人同有的对自己容貌的自信力,立刻将疑惑和诧异的念头都消释得干干净净,心中也自安稳。但还怙慑着自己这乱头粗服,不梳不洗的娇惰样子,不该叫白萍看到眼里。便把手里的照片,抛到床上。蹑着脚步又溜出来,回到自已房里,加意地修饰了一阵。再对镜瞧时,只见自己的一张粉面,竟是容光焕发,美不可当。除了黄色头发和满脸大麻,还自以为微有缺憾。但转自想到黄发是西洋女子的特别美点,白萍是洋学生出身,说不定他还是为喜欢黄头发才这样爱我呢。脸上麻子也当然归入十麻九俏之类。没麻子怎显出俏来?看起来她们脸上不麻的,倒是缺憾了。她只这样一想,心中好似开辟了一条马路,倏然爽畅万分,便又取胭脂匀了粉颊,涂了樱唇,站起在房里走了几步。左转右盼,慢款腰肢,自觉神彩飞扬,仪态万方,居然是个绝世的美人。想着这样去呼唤白萍,他从梦里醒来,睡眼朦胧,或者竟许吓他一跳。疑惑是天上仙女临了凡世呢。就自迈开风流步儿,又走进白萍房内,却见白萍已自睡醒了,正坐在床举臂欠伸。见龙珍进来,只向她看了看,略一点头。龙珍见他对自己的盛饰美妆,竟未加意领略,更没露出惊艳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失望。正想搭讪着和他说话,忽听外面一阵大乱。似乎是从畏先房里发出,起先是桌翻椅倒,和瓶镜壶碗落地破碎之声,接着便是畏先呼痛,太太叫骂,一直从房里乱到院中。
龙珍顾不得和白萍说话,连忙跑出,白萍也下床趿了鞋子,跟着出来。见畏先只穿着一条睡裤,光着上身,跣着两脚,已跑到庭心。头上在额间溢出许多鲜血,把眉眼口鼻都淹没在血面具中,变成个红脸大汉。那样子惨得怕人,却只甩着两只血手,在庭心乱转。口里喊道:“杀了我,杀了人了!”那畏先太太已从房里赶出,下身只穿一小裤衩,脚下光着袜底,显见这场战事是从床上所起。所以战士都来不及披甲戴胄,她手里举着一根小门闩,尖端上钉着铁钉,上面染着血渍,分明是畏先的脑血所涂。她像凶神附体,冲出屋来,一直又扑向畏先。畏先见白萍和龙珍从厢房走出,就像落海的人瞧见救生船似的,嗷的一声,便跑躲到他二人身后。畏先太太骂道:“好你个兔蛋,你跑,就钻进你妈的肚子里,我也把你揪出来。小子认命吧,今天该你归位了。”说着两步跳到白萍跟前,那凶光四射的眼,只向白萍一瞪,就先用手中武器在龙珍头上一扬,吓得龙珍略躲,就顺手把白萍一推,闪出道路,就挺身举兵器去打畏先。畏先叫道:“别打!别打!你容我说话。”畏先太太咬牙狠命一击,口里骂道:“猴儿腮子,没的说。”一语未毕,畏先背上叉被门闩上的钉子划了一道血槽。畏先痛得怪叫一声,抱头窜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