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说白萍那日在公园仓卒遇见故妻,狠着心肠,拉了龙珍跑出,一口气跑出园外。龙珍见他举止失常,才要开口向他询问究竟,白萍只直着眼向他摆摆手,就招呼了两辆车子,自己先跳上去,指挥车夫快走。龙珍没奈何,只得上车跟随。哪知白萍只催着车夫向归家的途中走去,龙珍芳心乍展,游兴未阑,还期望着夜里的俊侣清游,自然不愿回去。急得在车上低唤白萍,白萍只做没听见。车子偏又走得快,龙珍越不愿意回家,却在不大的功夫里便已家门在望。白萍付了车钱,匆匆的便向里院走。龙珍只可紧跟着,不想白萍走进他自己卧室门首,竟随手把门关了,把个龙珍隔在门外。龙珍推门推不开,气得哭了。又不知白萍何以忽然变了态度?还疑惑自己得罪了他,就忍着气隔窗问道:“哥哥,你怎么不痛快?”问了两声,不见答应,心里更没了主意。回头看看见院里无人。就小声唤道:“哥哥,是跟我生气么?我没惹你啊!喂喂!你开门!放我进去。我有错处,你担待我个小,谁让我是妹妹呢?好哥哥!开门开门。”说完了里面还不做声。半晌才听白萍叹息道:“咳!我不是生气,你别缠我,容我清静一会。”龙珍着急道:“你无故地闹玄虚,叫人不放心。到底为什么?告诉我。”白萍在里面也着急道:“你怎这样不体贴人!谁心里都有些心事,难道不许自己想想?暂时饶我,小姐你先请便。”龙珍听他的话里带着讥讽,觉着自己一片好心,倒惹出他这些不中听的话,心里好生难过,不由得也呕气道:“你就是想事,我进去碍什么紧?你就这样见外?好!不叫我进去,我就在这儿伺候着,等你大老爷开恩。”白萍本来已意乱如麻,一时把旧仇新恨,都勾上了心头。进屋就倒在床上,要自己痛哭一阵。但是龙珍只在外面缠扰,更添了一层烦恼,及至听到最末几句话,知道她生了气。自想她生气也好,愿意在外面站着就站着,且不管她,先自凝神痴想方才遇见芷华的情景。她昏倒时,那一张淡白梨花面,似乎比当初消瘦许多,难道她是为我消瘦了么?想到数年厮守的恩情,我怎该忍心抛了她?在公园又怎该见危不救?我太薄幸了!想来只追悔着当时走得太快。亏我真能舍得!就恨不能再跑到公园,跪在她面前请罪。但再一转想,又自恨道:“我别负心女子痴心汉了,她先有了仲膺,如今又伴了个漂亮少年,能剩下那一条肠子想着我?她这样滥,我还装哪门子情痴呢?看起来女人太俊了终难妥当。还是像龙珍这样丑的……”他想到龙珍,才又忆到她还在窗外站着。便从窗孔里向外看时,只见龙珍还在窗前低头呆立,却不住的用小手巾擦眼。白萍暗自可怜她,像那样骄横的人,竟能受我这样冷待,不敢出一句怨言,也真亏她挨忍了。正想着,忽见龙珍仰了仰头,竟悄悄的向前院走去。白萍暗笑,她可忍不住气了,本来谁有这样耐性,被人关在门外,还挨着不走?走由她走吧!我且追怀旧事,领略些伤心滋味。便翻身向内,合着眼再忆起芷华。想到那日撞破奸情,离别伤心之夜,自悲自怨。眼泪不由己地涌出。恨不得把历来心头所积的哀苦,进在一场痛哭中尽情发泄。但又顾忌着不敢放声。
正在抽噎之际,忽听玻璃窗有弹指声音,回过头去见龙珍右手端着一个饼干盒,上面放着一只咖啡杯子,里面腾腾冒着热气。含笑向屋里道:“你不开门,也该吃些东西。饭还得一会儿熟呢,你先吃些咖啡饼干。好哥哥!别生气,我不进去,这东西挖开窗纸你伸手来接进去。”说着就划破窗纸,要把食物送入。白萍见她面上仍是蔼然相对,毫无怨色,又对自己这样温存,竟像慈母对爱子似的体贴。心下一阵感动。又加着方才经过极度伤心,倏然又受了这意外恩宠,不由得心境骤为一变,竟呆呆不动。只对着窗外痴视,龙珍隔玻璃窗见他这样,又含笑催道:“你可接过去呀!一会儿咖啡凉了,喝了又胸口疼。”白萍此际觉到这种有力的感动,再也不能禁受,忙一轱辘坐起。自己嘟念道:“我蠢我蠢!怎竟想不开!她不爱我,世界上还有真爱我的呢。龙珍呀,我险些辜负了你。”说着就又扬头大声道。“你等等,我开门。”便跑去将门开了,龙珍只走近门首,想将食物递与他,还要退去。早被白萍一把拉住,拖进屋里。龙珍喊道:“你怎了?瞧咖啡泼了一地。”白萍也顾不得,就把她手里东西抢过胡乱一丢,推龙珍坐在床上,自己立在她面前,通身颤动的瞧着她,只觉拥着满肚子的话要说,又似乎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倒张不开口,反向她怔起来。龙珍见白萍忽然改变了态度,先还纳闷,此际看他突然气喘得很粗,脸都红了,筋也暴起,疑惑他是得了什么病,又怕起来。便站起拉住他道:“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白萍不答言,又推她坐在床上。仍喘着气瞪目呆立。龙珍不敢再说,只可带着惊慌也向他看。这样过了一会,白萍忽然霍地向前一扑,先握住龙珍的手,就跪到她裙幅之下,把头儿伏在她膝盖上。龙珍哪里懂这种新式爱的仪式,立刻大惊,忙慌扎着道:“你……你……怎……”白萍已把她拢得紧紧,低着头发出声音道:“我今天明白了,以先我……我太冷淡你。”龙珍还听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仍自退避着道:“你起来。这是什么样?你哪会冷待我?我怎没觉出你冷待?”白萍仰头道:“我今天才知道,如今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爱我。我现在什么都完了,只剩下一个你。你可不能再抛下我呀。”说着眼泪直涌出来。龙珍本是向白萍求爱不得的人,如今忽见他变成这种状态,反向自已哀告可怜。虽然猜不着他是何道理,但是心里得意的几乎要发狂。便强自矜持着,扶着白萍的肩儿道:“你……你快起来。叫人看见什么样子?你说的不是傻话么?我还要向你赶着,怎能抛了你?天知道,我把你当命啊!只求你不抛我,我就念佛了。”白萍悲酸道:“可怜我已是孤独没人理的人,现在我全觉悟了。既然世上还有你这个人爱我,我只得把身子和心全交付给你。你可也得把心交给我呀。”
这时龙珍已拚命的把白萍拉起来,将他偎在怀内道:“小心眼的,你还不放心我?我从见你的头一天,就把心给了你了。”白萍怆然道:“好。你的心我也知道,咱俩从此就鳔起膀来,一同过下去,谁也不许离开谁。以后还求你对我多耐性些。可怜我一颗心都粉碎了,指着你给修补呢。”龙珍用手巾给他拭泪道:“这话你不要多说么。你的话我虽不全懂,可是意思我明白。你的心已经伤透了。要我安慰你,那自然应该。我比你大一岁,你只当我是你姐姐。有什么委屈,只管投到姐姐怀里来诉。姐姐一定哄你,教你高兴。再不痛快,你说教我怎样,我都依你。要是犯脾气打我一顿,只要你喜欢了,我也愿意。好弟弟,你别哭了。”
白萍听了她这几句深怜蜜爱的话,只觉似乎被一股热气涌入心坎。想不到她一个没学问的人,对爱情上竟能如此体会。平日她叫我作哥哥,今天见我悲苦,连岁数也顾不得瞒了,竟端起姐姐的身份来安慰我。我以先拿她当作蠢物,真冤枉死人家。这时再看龙珍的脸,似乎竟一些不丑了。络满红丝的眼珠,也似乎生出明媚连那脸上的麻子窝儿,也像发了无限珠气宝光。血盆大口的唇角吻边,更仿佛流露出许多情意。再看了她那种蔼然可亲的温存态度,真像个仁慈的保姆。自己似乎已变作一个三两岁的无主孤儿,恨不得立刻投在她怀里。拿她的衣襟当作幈蠓,躲在里面求个长时间的酣梦咧。又想到平日不该自视过高,总故意对她使手段。不是操纵,便是耍弄,把她的身份看低了多少。到如今我受了刺激,才来跟人家剖心沥胆。这真有些平时不敬佛,急时抱佛脚。在良心上才太觉惭愧。想到这里,心中自觉羞赧,几乎不敢再看她。这时龙珍又摇着他道:“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跟我说说,方才在公园里是怎么回事?看见了什么?就拉我跑回来,你说呀,好弟弟!”白萍低着头不语,半晌才道:“那事沉一会再说,现在先说咱们……”龙珍抢着道:“咱们有什么可说?你别又钻牛犄角。”白萍怆然道:“不是旁的,就是我先要求你原谅我。”龙珍着急道:“哪来的秃子跟着月亮走,什么圆什么亮呀?你还尽自闹这个。”白萍含着泪道:“当初你那样爱我,我未尝不知道。不怕你恼,实话说,可是我真不爱你。就是后来被你磨得没法,也不过跟你虚情假意。”说完看看龙珍,不想她竟自神色如常,便又接着道:“今天我可真爱了你了。既真爱了你,当初对不起你的地方,自然要对你表白出来。你要能原谅我,我的心便安了。省得以后永远见你抱愧。”龙珍倒笑了道:“傻人,你当我还不明白,在当初我本看出你不爱我,而且我也自己明白,凭人才相貌哪样都配不上你,更别说学问咧。可是我不知怎的,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竟非要嫁你不可。在那时就把这条命交给你了,你要我呢,自然是我一世的福;不要我呢,我只有跟你拚了这条命。如今老天不负苦心人,有了今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可惜我爹娘的坟早失迷了,要不然我一定上坟烧纸。告诉他们,叫他们的阴魂也跟着喜欢。你方才说的还不是废话?只要你从此跟我好,就是以前会杀死我,我也不介意呀。”白萍叹息道:“你这一说更教我难过。从此有我白萍一天,就属你管一天。姐姐,你望后看吧。”龙珍听了,忽然把白萍的头儿横在自己臂弯上,低着头瞧了瞧。她的头儿向下一就,忽又停住,脸儿又紫了起来。白萍会意,便伸手把她的头儿一抱,向下一拉。立刻两个唇儿触到一起,龙珍的身体也立刻颤动得像受了电气。白萍也似乎通身起了情热。就似重逢了久别的美貌情人,哪还觉察和自己相接的是个绝代丑女呢。这样过了好一会,两个都感到十分甜蜜。龙珍更是初尝情昧,一时神智交昏。半晌才抬起头来,又望白萍紫着脸笑。白萍坐起身来道:“咱们既要从今结合了,凡事要推诚相见。应该把我以前的事告诉你,免得将来再生误想。方才咱在公园看见晕倒的那个女子,你猜是谁?”龙珍说道:“哦哦。我说你跑得这样快呢!果然有毛病,那个女子我虽没看真,约摸着很好看。是你的情人吧?”白萍惨笑道:“岂止情人。简直就是我的太太啊!”龙珍立刻面色一变,怔怔地道:“咦。你的太太……”白萍长叹道:“太太可是太太,现在不是我的了。”龙珍纳闷道:“怎么……”说着像怕白萍跑了似的,使劲把他拉住,道:“你……你还有太太,我怎么办?有太太还要我么?”白萍忍不住笑道:“瞧你多么傻。我不是方才说过,太太已不属我了么?”
龙珍诧异道:“我不明白,你的太太怎又不属你?不属你属谁?”白萍怃然道:“你听我慢慢说,可怜我所遇的事竟是世上少有的。”说着就把自己从和芷华结婚后的经过,直说到撞破奸情,让妻出走,和日里在公园相遇所见的景况,都细细诉了一遍。又接着道。“在当初我从家里跑出来,原想着生趣已无,随时可死。对于前途更没半点希望,想不到又遇见你,你既这样待我,我只可把旧事一概抛却。打起精神来重做一个人,和你互助着过这一世。可是你要明白,从今以后,我完全是为你活着。并不是我说这没男儿气的话。你倘或也和那芷华一样,就不必再害我吃一回苦咧。”龙珍正呆呆地听他说话,听到这里,立刻发急道:“你又说这个,还叫我怎样着?再不信,拿刀挖出心来你看。”白萍望着她道:“我信你。我信你。不过我现在是受了大刺激,言语失常,难免絮叨。你不必着急。”龙珍点头道:“只要你放心,我着什么急?旁人待你怎样不好,那已是过去的事,不必再往心里去。以后你只看姐姐的,有我一时,定叫你舒服一时。”说着又半晌不语,过一会才又翻着眼道:“我真不懂,你以先那位太太,有了你这样一个好男人,还不够她受用,怎还去胡偷乱摸?大概根底不正经,总是荒荡惯了,收不住心。”白萍摇头道:“不对。她是个正正经经的女学生,根底还要多么好。”
龙珍纳闷道:“女学生还这样?要是我们在窑子住过的,该怎样呢?”白萍叹道:这只是前世冤孽罢了。她做的事虽对不住我,我还是原谅她。”龙珍撇嘴道:“这还能原谅。叫你当了王八,你还原谅。你真是松人。”白萍道:“这事你不懂。”龙珍抢着笑道:“什么我不懂。你不过还舍不得她罢了。”
白萍长叹一声,再不答话。龙珍怕再惹他心中不快,使用闲话岔过去。沉一会就服伺白萍吃过晚饭。两人又对坐谈说将来的乐境,又自述自己的心事。直谈到三更向尽,才分别就寝。
龙珍回到自己房里,满心说不出的欢喜,眼看着衾几枕儿,都似乎对着自己谄笑。和平日一样的电灯,此际也仿佛加倍光亮。等躺到床上睡时,只觉一颗心在腔里欢进乱跳。闹得翻来覆去转侧难眠,赌气又坐起来。自己沉思方才白萍向自己求爱的样子,更觉一阵阵神魂飘荡。后来又想到白萍诉说的话,暗笑那芷华真是福小命薄,有白萍这样好的丈夫,还不知足,生生把他气走。转念却又暗暗感谢芷华。自己笑道:她若规规矩矩地爱着白萍,到如今他们还是夫妇,哪会轮到我身上呢?这样胡思乱想,过了半夜,也没睡着。到次日清晨,还是精神发越。自想古语说的不错,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便不再睡,自已坐着却又无聊,便起身下床,到院里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