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合上门板,咱们得走了。”鸳鸯楼外,乔鸿飞有些不舍。他从未想过,会有离开的这天。桌椅,柜台,酒壶酒杯,本来看得生厌的物事,此时总有些看不够。不知他这一离开,是否还能回来。
“会回来的。”陈叔拍拍他肩膀:“到时候我们去城门口迎你。”
此去前途未卜,但至少心中要有希望。我一定会回来的。乔鸿飞对自己说。眼见东边泛起了鱼肚白,他得把门板合上了。
乔鸿飞小心地合上门板。门板经常用的关系,边沿已经光滑,内里却又开裂。这样的门板,禁不住一踹,防不住盗贼,放不放的也没什么关系。
鸳鸯楼平时不放门板。墙上挂着一个铜磬。无论什么时候,若有人来喝酒吃饭,一看没人,只要敲响铜磬,过不多久乔鸿飞便会从里间出来招待了。
乔鸿飞是鸳鸯楼的伙计,也是鸳鸯楼三分之一个主人。
另三分之一,经常坐在店里没人的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就花生米。喝的不是什么烈酒,不过是自家酿的糯米酒,可他一喝就醉,一醉就倒。乔鸿飞只得将他拖到床上,盖上被子让他睡。睡醒了,他或许会指点乔鸿飞一二,或许会继续喝酒。
再三分之一,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出门。出门的时候,捯饬的干干净净,白色的褂子,黑色的布鞋,背着绣着鸳鸯的包袱。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白色褂子变成了灰色褂子,黑色布鞋变成了灰色布鞋,就连包袱里的鸳鸯,也变成了灰色的。
乔鸿飞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是爹爹的兄弟,陪着他长大,看着他长大。喝米酒都醉的,是陈二。经常出门的,是归三。
乔鸿飞嘴里,他们是陈叔和归叔。
归叔出门,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每次回来,陈叔都要扑上去,攥着他胳膊,眼里冒着凶光,不说话,只是那么瞪着。
归叔每次都是摇头,神情暗淡。陈叔神情便也暗淡下来,接下来几天,他就又疯狂的喝酒,疯狂的醉。
乔鸿飞看得心里难受,问缘由。
归叔和陈叔,平常对他很好,可唯有这时候粗暴的把他推开:“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三次四次之后,乔鸿飞也就息了打听的念头。
陈叔也有心情好的时候,往往是鸳鸯楼中来了老友。一通胡侃乱侃,说些让人听不懂,却感觉极热血沸腾的话,之后,陈叔会拿出一把算盘耍耍。
算盘是铁的,铁框,铁筹,铁算珠,一下放上,桌子咔嚓咔嚓响,眼看着就要塌了。一看就知道,这是兵器,说不准还是凶器。
乔鸿飞知道归叔和陈叔都是有本事的,功夫了得。鸳鸯楼即便不上门板,也没人敢来撒野,全靠着有两叔镇场。
可要说到底有什么本事,耍的哪路刀,练的什么剑,他还真没见过。满以为陈叔会演练什么铁算盘三十六式之类的。没成想,他来到柜台,铁算盘往上一放,拿出账本,屈指拨动算盘珠,算账。
陈叔这时候心情好,铁算珠拨的飞快,不到一个下午,整整一年的账本便算好了。
算好了,陈叔对乔鸿飞说:“鸿飞,在账上支一百两银子,给诸位兄弟。”
乔鸿飞撇嘴,这鸳鸯楼好像不是他的一样,一百两,那是半年的收入了。虽然这样想,手上却不慢,封好了银子送到陈叔面前,再由陈叔给那些他没见过几回的所谓兄弟。
这些兄弟,有的长的很正派,一看就是义薄云天的大英雄。有的则歪瓜裂枣,很怀疑他是不是在某个山林里聚众为寇。这些兄弟,也相当不客气,揣上银子,拱手谢过,说一声“陈大哥交代的,兄弟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之类,便扬长而去了。
这些人里,有的一两年、三四年便能见到,有的则再也没见到过。莫不是江湖骗子吧。
想提醒陈叔要多留个心眼,但想想,陈叔那是老江湖了,或许有他自己的道理,便也不管了。只暗地里决定,离这群人远远的。
每天在鸳鸯楼中忙碌,看着客人来来去去,看着陈叔喝酒、醉掉、醒来、再喝酒,看着归叔出门、归家、再出门、归家,看着陈叔不断地希望、失望,看着他把大把银子散给那些兄弟,委托他们办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还在地上爬的时候便是如此。他十二岁那年,依旧如此。
他时常看到陈叔在院子里练功,算盘舞得密不透风,虎虎生风。算盘在他手里妥妥的凶器。突然他手上拈俩算盘珠子,随手朝颗柳树上一扔。那柳树咔嚓一下,树干上多出好大的坑来。
这是武功!好神奇!乔鸿飞觉得武功是天底下最神奇的物事。若是能学到那就好了。对别人很难,对他来说,不过是开口一问而已。
“我想学武!”他对陈叔说。他觉得,陈叔一定会答应的,然后教他。
“不行!”陈叔回答的斩钉截铁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永远别再提练武的事!”陈叔把路堵得死死的。
“我想学武。”过不几天,他对回来的归叔说。
归叔拍拍他头:“好小子,有志气。”接着话风一转:“不过啊,学武可是个苦差事,何况你还小,还不急哈,等你长大了再说。”
被人当小孩子糊弄,乔鸿飞心情不爽之极,干活时候力道就比平常大了些,摔的锅碗瓢盆啪啪响。听在陈叔归叔耳中,两人相视苦笑。
“说么?”陈叔问。
“在等等。”归叔不禁叹息一声:“等他再大些,懂事了,再告诉他。说不定到那时,就又法子了。”
陈叔一口糯米酒下肚,脸色通红,不说话,只是嘿嘿的笑。一边笑,一边又是一口酒下肚。三杯酒后,呼噜声震天响,已是醉过去了。
乔鸿飞心下明白,陈叔和归叔是不会让他学武的。他们以为他是小孩子,不懂什么叫推脱。但实际上,他什么都懂。归叔看着好说话,实际上跟陈叔是一个意思。
不许练武!
街边的乞丐,穿得破烂,拿着半个破瓷碗,远远走过一鼻子酸臭味,他耍的一手好棍子。斜对过买豆腐的,包着头巾,起早贪黑,浑身豆子味,曾经用菜刀给他耍过一套刀法。集市上一位买菜的老大爷,不知什么原因被追杀,抽出挑菜的扁担,一扁担把手边人头大的石头抽碎了。
他看不出他们跟陈叔归叔比,谁更厉害。但他明白,既然他们能练武,那他自己也能。凭什么不能练武?
乔鸿飞越想心里越堵,等晚上,挑着油灯,来到里间院子。里间院子是三人的住处。在院子的东北角,有间不大的小屋。
院子里有菜蔬,肉食和晾晒的衣物,挺乱。东北角小屋前干干净净。那里虽在院子里,却似乎不属于院子。
乔鸿飞提着油灯,打开门。入眼是一方八仙桌,桌两侧各有一把太师椅。八仙桌后靠墙是一副条案。条案上放着两个牌位,一个写着“兄乔阿大之灵位”,一个写着“妹陈仙儿之灵位。”
灵位上面,墙上挂着两口剑。一口剑,宽且厚重,剑身刻阳文。一口剑纤细轻盈,剑身刻阴文。两口剑并排挂着。阳文剑在乔阿大灵位上方。阴文剑在陈仙儿灵位上方。
剑分雌雄,仿上古干将莫邪剑而成。
乔鸿飞不关心剑。他在八仙桌前跪下,看了乔阿大的灵位,又看了陈仙儿的灵位,说:“爹,娘,孩儿委屈。”
爹娘在他还小的时候,从活生生的人化为两副木头的牌位。那时候,乔鸿飞还小。小孩子的脑袋里放不了太多的记忆,只记得,有人来叫爹娘出去做什么事,离家前爹娘抱着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又将他托付给邻里,便离开了。
大约半个月后,陈叔和归叔,带着爹娘的牌位回来。自那以后,陈叔变得嗜酒,归叔三天两头的出门。
后来,陈叔将牌位放在这间小屋中。这是爹娘以前住的地方,也是他以前住的地方。自从爹娘变成了牌位,他就不住了,只是每次心里觉得委屈了,便来这儿,跟爹娘说说话。
“爹娘,孩儿心里委屈。”乔鸿飞看着牌位,使劲想爹娘的样子,想了半天,一无所获,心里更觉得难受:“孩儿今天让归叔和陈叔教我武功。两位叔叔拒绝了。陈叔生气了,眼睛瞪得老大,让我很害怕。归叔倒还好,只是说我还小,等长大了再说。
“他们忘记了,以前我也问过他们。那时候,陈叔比这次温和些,但也不怎么高兴。归叔说的就和现在说的一模一样。他们在推脱。这我都知道。
“孩儿老早就想学武了。刚开始,是想跟门口乞丐,卖豆腐大叔,卖菜爷爷那样有真本书,这样就不会被欺负了。后来,我长大了,就想着能分担陈叔和归叔的负担。孩儿知道,陈叔归叔心里有事,能分担一些是一些。但显然,他们不想让孩儿习武。
“孩儿猜想,一来是怕爹娘的仇人找到孩儿,二来是因为……孩儿有病。
“孩儿很小就觉得自己有病。我干不了重活,只要稍微干点重活,就头晕眼花。刚开始,孩儿以为这正常。但后来看其他孩子不这样,我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不正常的。但那时候,孩儿也不觉得会是病,只是觉得可能自己体格就弱,得多锻炼才是。
“孩儿有个秘密,从来没告诉过外人。孩儿有前世的记忆。不同于现在的世界,那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里人飞不了天,可他们能坐在个大铁鸟里飞上天空。那里人没有千里传音,可只要对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叫上几声,千里之外的人就能听到。还有些好多稀奇古怪有趣的玩意。
“在那个世界,孩儿是个大人了。只是许多记忆还有些模糊,记不清楚,但关于孩儿的症状的病,因为心里在意的关系,孩儿还记得。那个世界,孩儿这种病有个笼统的名字,叫心脏病。在咱这儿,叫碎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