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娇自幼住惯了闺房香帐,自是睡不惯这草屋村舍,竟是一夜未眠,早上起来,只觉头痛欲裂,茶饭不思。君无依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早便去村头溪中给她抓条大鱼,熬汤补补身子。
君无依刚到溪中,便见李伯升带着一众人等,向着船上搬运盐袋。
李伯升见他独自一人,不由嘿嘿一笑,道:“无依兄弟,接好喽!”
只见李伯升将一袋海盐径直向溪中抛来,若是君无依接之不住,定会落入水中,惹人嘲笑。
君无依归尘化羽拳,勘破生死,暗合阴阳,用以柔克刚之法,便举重若轻的将盐袋轻轻卸下,道:“李大哥怎么这般不小心,这次一定要拿稳哩!”只见盐袋在君无依手上走了一圈,便又给李伯升掷还了过去。
李伯升自负气力惊人,信手来拿,却不想盐袋入手,重愈千钧。不由大喝一声,深扎下盘,全身用力,这才稳稳站住。
李伯升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水中的那个摸鱼少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海盐装船完成,已是日近黄昏,张士诚叫来众人,道:“今夜秘密出发,将海盐运出扬州!”
君无依见师姐面带倦意,不禁问道:“为何偏偏要连夜出航?”
张士德解释道:“夜间出航,一来为避开沿途官军盘查,二来为躲开水鬼门耳目!”
众人饱餐一顿,各自收拾起武器行李,便驾起十二艘乌篷小船,沿河道往北而去。
夜里的扬州城外,荒无人烟,晚风吹面,遍体生寒。小舟上不点灯,不举火,全凭艄公一身的水上本事,在黑夜中摸索前行。好几次途经急流险滩,若是慢上半拍,便是船毁人亡之祸。
众人小心翼翼的行了五六十里,俱是平安无事,眼看马上便要出了这扬州地界,便都宽下心来。正在这时,前面水中突然窜出一个黑影,众人只觉寒光一闪,船头的艄公已被剁为两段!
当先那乌篷船无人操舟,便晃晃悠悠的横在水面,将后面的船只都拦在了这狭小的河道之上。
“是水鬼门!”张士诚面色阴冷,缓缓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来。
张士德亦是倒吸一口凉气,道:“没想到水鬼门这么看得起咱们,连沧浪之魂都跟来了!”
“沧浪之魂?那是个什么鬼东西?”君无依双拳紧握,沉声问道。
青衫徐义道:“沧浪之魂是水鬼门的杀手锏,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他们可以凫水数日,不饮不食,一旦出手,必见血光。这次我们有大麻烦哩!”
黄天娇引鞭在手,冷冷的看着这波澜不兴的河面,谁又能想到此间蕴藏着阵阵杀机。
正在这是,众人身后又是一阵惊呼,最后面一艘船上的艄公一时不防,竟被水中黑影割了头颅!
一前一后两艘小船都没了掌舵之人,船队进退两难,唯有血战到底,再无他途!
水中黑影神出鬼没,钢刀出手,必有一人身首异处,转瞬之间,便已是杀了四个艄公!
张士诚这才惊觉起来,慌忙道:“大家快保护好艄公!他们是想夺走我们的海盐!”
如今朝廷漕政多有荒废,各地盐铁供应不足。这海盐一出扬州,便成了私盐,运到内地,只怕一艘小船便价值纹银上百两,自然引得水鬼门心生觊觎。
众人将艄公围在中间,尽皆小心戒备,令那沧浪之魂再无可乘之机。
这是,一声阴恻恻的笑声从岸上传来:“段某在此备酒多时,还请张帮主到岸上一叙!”
张士诚虎躯一震,叹道:“断水刀段门主厚意,张某受之不起!”
“既然张老弟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段某无情无义!”
断水刀话音刚落,河道两岸一同举火,各有数十弓箭手,手持火箭,虎视眈眈。前后河面更是闪出十几艘蒙冲斗舰,将扁担帮众人牢牢围在中间。
张士诚跳上船头,振臂一呼道:“富贵险中求!杀出重围,兄弟们喝酒吃肉!”
张士德挥舞扁担,当先杀出道:“兄弟们,杀水鬼,求富贵!”
刹那间,水中岸上便战作一团,君无依低声对黄天娇道:“擒贼擒王,我去对付水鬼门门主,师姐你当心水中的沧浪之魂!”
黄天娇点头道:“无依小心!”
君无依飞身上岸,运起归尘化羽拳,瞬间闪过刀光剑影,直取水鬼门主而去。
那水鬼门门主正举杯小酌,悠然自得的看着眼前的这场好斗,忽见人影杀之,慌忙取刀,仓促应战。君无依年纪虽小,战斗经验却极为丰富,抢到先机,岂容他有反击之力?双拳齐出,直攻水鬼门主肋下,那水鬼门主倒是决绝,弃刀求生,急退而去。
君无依紧随其后,不容他有片刻喘息,二人拳脚相交,战作一团。
河面上,张士诚身先士卒,挥舞起劈风扁担十八式,将水鬼门弟子纷纷打下河去。正在张士诚乘兴之时,突然水中一左一右闪出两道人影,手中钢刀,直取头颅。张士诚两面受敌,自知在劫难逃,绝望之时,却见一鞭影闪过,一举绕住左面一人脖子,将他打下水去,又骤然回手,鞭尖擦着张士诚耳朵划过,一举击穿了右边一人咽喉。
张士诚惊甫未定,见鞭圈缓缓收回女子手中,方才抱拳谢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那女子依旧是不置一辞,蓦然转身,只留给他一个朦胧的背影。
张士诚凝望着女子背影,竟一时忘却了此间的血雨腥风···
君无依的归尘化羽拳本就是遇强则强,越战越勇;水鬼门主精于刀法,疏于拳术,登时高下立判。不出二十回合,君无依便将他一举擒下。
君无依扣住他手上的脉门,道:“叫你的手下住手!”
谁知那水鬼门主却是悍不畏死道:“小子,有胆!你可知道水鬼门背后是何人撑腰么?”
君无依冷笑道:“不就是当今朝廷么。”
谁知水鬼门门主却哈哈大笑,道:“朝廷?!朝廷在老子眼里算个屁!小子,最好放清楚点,我们背后的人,可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
君无依只觉好笑:这水鬼门主都已是阶下之囚,却还依旧如此嚣张跋扈。便探出手狠狠掐在他的咽喉之上,道:“那我现在就杀了你,免得你去给你主子通风报信!”
“你敢!”
君无依手中加力,道:“我为何不敢?”
那水鬼门主被掐的喘不过气来,终于心生畏惧,道:“你若杀了我,岸上弓箭手便会放火箭。到时候你们的船都烧了,海盐也都落水里了,谁都别想发财!”
君无依又道:“叫你的手下住手!”
经过这场厮杀,已是天色渐明,众人怕引来官军,来不及停留,只是匆匆抬上兄弟们的尸体,便继续北上。
出了扬州,前方便再无险境,青衫徐义见君无依独自一人立于船头,上前问道:“君兄弟为何会放了那水鬼门主一马?”
君无依心事重重道:“徐兄可知水鬼门背后,究竟是什么势力?”
“不就是当今朝廷!”徐义随口道:“君兄怎有此问,莫非···”
君无依递给他一块方形令牌,道:“你自己看吧。”
徐义将令牌接到手里,只见令牌正面刻着“水鬼门门主”,并无奇异之处。当他翻到背面,定眼一看,不由大惊失色道:“这,这···究竟是谁?竟有这等口气!”
“一风吹绿江南岸,双木擎得半片天!”君无依缓缓摇头,叹道:“我不知道,但咱们的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
众人一路到了泰州,略作休整,便化整为零,将这数千石海盐分批送入淮西、淮北诸地。只这一单生意,便赚了纹银上千两。张士诚将战死弟兄一一厚葬,便与众人一道烹羊宰牛,大醉而归,自是不表。
二月将尽,圆月谷中,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梅子雨坐在窗前,看着杏花春雨,摇曳多姿,不由轻轻吟道。
这时一阵香风飘过,早有一个小脑袋凑到身前,笑吟吟道:“梅郎,在想什么哩?”
“在想一个人。”梅子雨微微一笑,柔声道。
“是在想我吗?”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歪着脑袋问道。
“不是。”梅子雨嘴角微微一扬,轻轻道:“是另一个女人。”
“你···”小姑娘一颗心仿佛跌落到谷底,嘴角轻颤道:“你在想谁?”
梅子雨故作惆怅道:“世间花开,争妍斗艳。一年分十二个月,故每月各有一位男花神,一位女花神。方才正是想起那位二月的女花神之事,所以心生感慨。”
舒月溶转悲为喜,仿佛孩子撒娇一般,玉手不住拍打着梅子雨的肩膀道:“梅郎,你真是讨厌!总是喜欢卖弄诗文,吟风弄月,是不是诚心欺负我读书少呀!”
“怀古伤今,吟诗作画有什么不好?保不齐还会搏佳人一笑哩!”
舒月溶撅着小嘴道:“我不信,你叫我笑个看看!”
“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遇而不可求也!”梅子雨摇头晃脑,之乎者也道。
“不听,不听!”舒月溶急忙捂住耳朵,娇嗔道:“梅郎还是讲些稀奇好玩的故事吧!”
“好,那就接着讲方才男花神、女花神的故事!话说青帝定得花期,十二月里,各有名花佳卉,魂魄归兮,以为花神。此处单道这二月花神,这男花神便是梅花神林逋!”
舒月溶探头问道:“这梅花的梅便是梅郎的梅么?”
“没错!”
“那这林逋的林便是林姑姑的林喽!”
“对呀!”
舒月溶脸上竟露出了满足之感,轻声道:“真好,这个男花神的名字里,竟包含了最疼爱月儿的两人的姓氏。梅花神林逋,我会永远记住他的!”
梅子雨望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睛,竟莫名的心中一痛,不由伸手轻轻抚摸她如绸的秀发。
舒月溶似乎觉察到一丝异样,不由回头问道:“梅郎,你怎么不接着说了呢?”
梅子雨急忙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说道:“至于这二月的女花神呀,便是这杏花花神杨玉环!”
“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舒月溶拍手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爹爹说她是唐朝的红颜祸水哩!”
“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之人!”梅子雨轻轻叹道:“正如这杏花,杏花本无求,奈何风雨乱摇枝!她不过问朝廷之事,不插手权力之争,却深陷在这大唐的烟雨中不能自拔,落得个‘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悲惨下场!”
舒月溶痴痴的听着,不由潸然泪下道:“若是有一天,有人想要像逼死杨贵妃那样逼死月儿。梅郎一定不会像唐明皇那般懦弱,一定会挺身而出,保护月儿的,对不对?!”
梅子雨用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放心,我一定会永远保护月儿的!不过月儿也要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插手权术之争,永远永远不要趋附权势,好不好?”
舒月溶重重的点了点头,道:“什么权术、权势的,虽然我不太懂,但我知道梅郎一定是对我好的!”
“好哩!”梅子雨轻轻笑道:“说好要逗你笑哩,反倒惹得你哭,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
舒月溶偷偷用小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嗔道:“你还说嘞!尽是讲一些哀怨悲伤的故事,弄得人家心情都不好哩!”
“好好好,我给月儿赔罪,讲最后一个故事。”梅子雨贴在她的耳边,细语道:“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
舒月溶纵然再是少不更事,也隐约知道这“得偶”、“说媒”的意思,一时羞红了脸,躲在一旁低头浅笑。
过了半晌,舒月溶方才记起所来之事,急忙拉上梅子雨,朝屋外跑去。
“糟哩,这下可要被老太君骂死啦!”舒月溶一边跑,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都怪你,没事讲什么故事,害的本小姐把要紧事都忘哩!”
梅子雨摇头苦笑道:“貌似是舒大小姐吵着闹着要听故事的吧!还有,你说的老太君是谁呀?”
“她是最最疼爱月儿的人哩!”舒月溶边跑边道:“反正老太君辈分极长,连我爹爹都要叫她一声奶奶哩!”
梅子雨不想这小小的圆月谷中竟是卧虎藏龙,还有这么一位武林耄宿,不由好奇道:“她老人家现在在哪?真想见见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