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七月，孔笙在半人高的苞米地里浇水，头顶阳光照在皮肤上能晒层皮，村长挥着录取通知书在地头喊：“考上啦！考上啦！”
那年他作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到了神圣的首都，曾几何时，全村都认为孔家这个鸡窝终于飞出了凤凰。四年后，当“凤凰”端着汤水直流的饭盆倒进泔水桶时，心想人呐，什么命就是什么命，逃不掉的。
那天晚上从小饭馆出来，孔笙漫无目的的走着，华灯初上，北京城像是一个嘈杂的施工现场，哪里都在拆房，哪里都在建房，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酸臭味。
北京在四年间的变化日新月异，孔笙在四年间却面目全非，那年夏天，或许是他这生最辉煌的时刻。
几年后，孔笙这个只拿到毕业证的“泥腿子”作为名誉教授回校演讲，感叹世事无常。到了提问环节，坐在前排的一女生站起来问他：“孔总，你好。我也是经济系的学生，面对毕业的压力，我们这代人对未来很迷茫，您作为过来人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如果说建议的话，可能就是坚持吧。”孔笙顿时想起自己毕业时的情景，唏嘘不已：“你们信吗？当年我如果没坚持下去，可能就死在宿舍里了。”
这是真话，一碗炸酱面对于前胸贴后背的孔笙来说只缓解了一会便又被饥饿包围，回到宿舍时难忍饥饿，咕咚咕咚灌几口凉水。晚上可要了亲命，跑肚拉稀，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感觉舒服些。第二天上边饿，下边出，如果不是下午岳冉提水果来找他，恐怕真要折在宿舍里了。
岳冉刚看到他的时候都惊呆了，她实在不相信好端端的人一夜之间竟然苍老了这么多，孔笙看她站在门口，虚弱的招呼她赶紧进来。
孔笙一开口就说：“昨天回来发现压在枕头下的钱被偷了。那面钱。。”舔舔嘴唇并没有说下去。
岳冉扶他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团钱，递了过去，说：“孔笙哥，这是刚才买水果剩的零钱，你先用，不够我还有。”
孔笙从小把她当妹妹看待，二话没说接了过来，放在枕头边上，说：“让你看笑话了。”
岳冉摇摇头，问他论文写好了吗？孔笙吞吞吐吐的说：“好了，都交了。”停顿一下，抬起头说：“你帮我说几句好话，让我去你们餐馆打几天工，可以吗？”
“可以呀！我们老板人可好了。”岳冉高兴的几乎跳起来。
就这样，晚上孔笙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饭馆，十来张桌子摆在一百多平的大厅，里屋是个后厨，楼上有五六间单间。
老板姓杨，名振东，此杨振东是个地地道道的陕西厨师，做的羊肉泡馍爽口劲道，牙一咬满嘴流油。前几年老婆在工厂的一次安全事故中死了，自己带着儿子打了几年官司，总算弄了十几万，咬咬牙来北京开了家饭馆。一开口就是“俄们陕西呀！”。
岳冉先在通州做了一阵子，后来又漂泊各地，刚听说孔笙在附近的大学，她就来了这里。恰巧碰到杨振东新开的饭馆招人，简单一看，杨老板当场拍板：“就你了！楼上多出一间房，也不要你房租，随便住。”岳冉当场感恩戴德，要知道，凭她每月五百的工资在北京支付房租可是件不小的压力。
早晨，孔笙到饭馆时，杨振东正拿着刮胡刀嗡嗡的屠戮着脸上的“杂草”，疑惑的盯着他。
孔笙谦卑的笑笑，说：“老板，那个，我是岳冉介绍的，那个。”
“哎哟，大学生！昨儿个晚上小岳就说今天要来个大学生，饿是左盼右盼，总算把你盼来了，不瞒你说，饿这半辈子呀，就崇拜你们这样的大学生。有文化！俄就经常给俄家那瓜娃子说，好好学习，以后为国家出力。”杨振东哈哈大笑，发表一番感言后，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孔笙没想到这么顺利，而且杨振东可比那些得了便秘的招聘官们有人情味多了，“我叫孔笙，你喊我小孔就好。”
受了几天饿，心气明显有所改观。不过也是，和肚子比起来，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哎呀，小孔呀！你呢，每天就端端盘子，擦擦桌子，最好再辅导辅导俄们家那瓜娃子作业，那瓜娃子怂滴很呐！小岳每月五百，你呢刚来，第一个月给你四百，以后再涨。”杨振东说道。
孔笙搓搓手，说：“老板，我下周三有场招聘会，可能做的时间不是太长。这几天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好，饭管够。俄就说嘛，大学生咋能够来俄们这地方。”杨振东举着刮胡刀爽快的答应了。
岳冉此时在二楼拖地，听到杨振东大呼小叫的，她心知是孔笙来了，拿着墩布从楼上下来，喊道：“孔笙哥！”
孔笙拘束的笑笑，听到杨振东说：“小岳，你把那瓜娃子叫起来，就说给他请的老师来了。”
“诶。”岳冉转身消失在楼梯拐角。
杨振东对孔笙说：“小孔，你今天没啥事，就是陪瓜娃子写作业。一天天的，可愁死俄了。”
孔笙感觉自己挨了一闷棍，他到二楼的时候，听到一间屋里传出刺耳的嘶叫。他顺着声音刚走到门口，被一赤身裸体的小孩撞在身上，岳冉在他后边追了出来。
孔笙认出这小孩就是前晚给他端面的那个，小孩看到孔笙，嚣张道：“你干啥撞俄！”
岳冉大喊一声：“小国！”
“杨报国！你给俄听着，俄好不容易给你找的老师，你小子今儿就待在楼上学习，哪也不许去！”楼下传出杨振东的怒吼声。
“杨报国”孔笙不断念叨着眼前这个白嫩孩童的名字，心想真是进奇葩园了。
杨报国听到他爹的喊声，转身进屋穿了衣服，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对孔笙说：“那个瓜怂，你过来。”
岳冉嘻嘻的笑道：“孔笙哥，我先去打扫了。”孔笙点点头，走了过去。
看着杨报国拿出一本四年级的数学习题，孔笙翻开看看，都是些很简单的图形题，就一个个的给他讲着。其间，杨报国一会陕西话，一会北京话的扯出几句，很快就跟他熟络起来。
快到中午时，楼下传出吵闹声，偶尔也有几人在二楼包间里高谈阔论，孔笙被杨振东喊了下来，和岳冉一同招待着前来进食的民工。
刚下楼梯，孔笙就听到岳冉在后厨一声尖叫，他急忙赶过去，一道背影逃入后巷，杨振东随之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