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块地上原来是有入住的,后来搬走了,搬到哪,没人说得清楚。他们像一朵落地的蒲公英,落在草上,被晨风吹远一点,落在石板上,被午风吹远一点,落在路上,被晚风吹远一点,一点一点远,不经意,他们的影子就消失了。
那块地在村子的东边,像个三角形,两角依山,像弯曲的胳膊肘,里面是庄稼地,外面是河流,河里有清水,有河滩,有水草和在水草里摇晃的鱼虾。当然,还有鸟儿噗噗地在飞,只是不知道在哪个时间飞出来,从哪个芦苇堆里飞出来。
看到的,是安静的大地,当然,不十分安静,可以听得到芦苇叶摩擦发出的声音,很轻,很苍凉,然后惊心动魄。没有人在意这景象,时间、河流、鸟,都是风一样流逝。
我见到那块土地的时候,已经种上了麦子。
麦子是友好的,跟春天一样,让人觉得可以依靠,也像秋天一样,让人感觉踏实。
麦地很湿润,水在沟壑里流,我们在沟壑里跑。我的衣服上,手上,裤管上,脚上,沾得都是春天的颜色,绿的,黄的,香的。我们像鱼,麦地像水,我们没有大海的概念,只觉得这麦地够大,足够安放童年的欢喜快乐。时间却不放过土地,或者土地跟时间一样经不起等待,没等我们长大,麦子倒下了,长出花生,花生拔了,就剩下一片黄土。
黄土在阳光里,像一张表情平静的脸。只是一张脸,没有胡子,没有嘴巴,没有鼻子,但有皱纹,那一道高一道低的垄行,就是时间的印迹,在不断地模糊。稀疏的草,让人觉得这地儿突然贫瘠了,失去了人力的恩宠。
我经常一个人在河边上游荡,经常一个人坐在山的影子里无思无想。我是“鸭”班长,得跟着在河流里上下漂游的鸭子跑。逝者如斯,我却并没有上下求索的钻研人生,只巴望天快点黑下来,早回到村子里,跟伙伴们多玩玩。电影、电视机、游戏机,都是后来的事。我们只是玩泥巴,抟土为泥,然后做窝炸孔——如果你没有玩过,我越说你越糊涂。母亲会抱一把柴草,走过巷子,一些柴草从她的臂弯里落下来,落在黄昏的巷子里,她太匆忙,来不及回头看,就进了门,然后在灶台间弄起一片响声,炊烟升起,鸡一边觅食一边回笼,狗绕着人忽东忽西,暮色四起,乡村与自然融为一体。
坐在月光铺满的门口,大人讲曾经以往,我就想起那块空地。
他们的故事跟空地也有关系,狐狸总是从山上下来,到了那块空地叫几声,然后在月光里起舞。半夜里,鬼神在空地上汇集,或者开会,或者游荡。住在那空地上的人受不了这些骚扰,一把火烧了房子,走了,只剩下一地沉默的月光。
我开始幻想,那么个安静地方,如果一个人住着,也是诗意的,怎么会有那么多鬼事发生呢?有山,有水,有田,有五谷,有天,有地,有神灵,怎么会有群魔乱舞呢?我会想很多,却只能想,不敢去看。那块空地太安静了,走一步路都有回音。一个人经过,抬头看那山,黑漆漆的,静心听那山,鸟声如泣,立脚,又感觉一身凉嗖嗖的。那河里却是一河的银浪,碎碎的,有如无数诱惑。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惟有如此,才能发现自己是真实的。可一旦去面对,却又缺乏勇气。听着叔伯们的故事,我给自己一些期待,我长大了,天不怕地不怕了,或许就可以去那块土地上自由走动,静下心听前辈的声音了。那些消失了的狐或事,对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仿佛我继承者,我需要去关注那些曾经过往,才找得到自己。
成长,不是一个人长大那么简单,而是一切都在变化。长一岁,父母老一岁,人间变化一点,老屋不堪重负要坍塌,河流因为开采要断流,街上因为年轻人离开而单调,男人因为单相思而痛苦,大地因为太多的离别而狼藉,梦因为凄凉而让命运哀叹。当一个人可以承担责任,人又重生了一回。在现实面,我们经常做退让或改变,日积月累,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真实性。当然,现实非常清楚,并且影响选择。
在成长路上,我一直说服自己不要背叛自己,不要背叛现实,不要理会所有外来的干涉,努力做自己。当自己做了父母,用心去教育孩子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无非是用了几十年时间织了一张网,编了一个故事。生活是一个不断老去的过程,为了少一点惶恐或担忧,我们刻意美化了生活而已。
我再面对那块空地的时候,脆弱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也没有了那些浪漫主义的闲谈。他们将坟墓堆在土地周围的山岗上,又在那些山岗上栽满柏树,春夏秋冬,山都是一个颜色了。土地被活着的人瓜分了,一些地上长草,一些地上栽树,一些地空着,不变的阳光照耀着,条条块块的土地像方丈大师的袈裟,而大师却不知所踪。
河流在消失。
我站在山的影子边缘,看着那块地。
那块地还是那么安静,似乎在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
历史永远不会重演,我也回不到梦想身边。
我看到的,已经不是当初的那样。
我的当初,已经走远了,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只有一种味道:如泪。如泪的滋润,是我们生命的根本。我们拿什么去讲土地的故事,拿什么去延续乡村的纯净?长在水泥地上的孩子,或者,属于他们的,只有一个坚硬的未来,别人无法触及。一切都有可能改变,保护好自己心里的那块净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