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世时说:三岁奶崽看十八。
我父亲转述时说:你奶奶扯前讲,三岁奶崽看十八。
扯前。湖南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经常。
我有两个孩子。
大孩子出生时,我在离开家去广州的路上。我以为他会过几天出生,我把广州的事处理一下,再回湖南。可我在去广州的路上,他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他出生应该是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有些喜悦,终于完成了人生一项大事。我像所有的民工父母一样,受着经济的制约,孩子出生后到现在,都一直在湖南老家生活。当然,也或许我很冷酷,总以为是为他们多赚点多攒点钱,让他们活得幸福。每次我回到老家,跟他们处几个晚上,“爸爸”这个词还没被他叫热的时候,我又得离开。孩子年幼不懂,我也对未来充满希望,乃至他在家乡度过童年,我只像一朵浪花。因此,每当面对大孩子,我心里很不安。抱过来他来,他倒很安静,在我的膝盖上趴上一个下午,也不觉得腻。
经济条件好一点,我的第二个孩子也降临了。
大孩子已经上学,讲一口湖南话,成绩不理想,担心他来广州,在陌生的环境里,念不同的教科书,成绩会更受影响,我就给他下了个决定,让他留在湖南老家,跟我当年一样受教育。这是我帮他决定的,或许他将来要反对我,我一定认错。
老二生下来后在老家呆了一个月,来到广州呆一年,送回湖南呆一年,第三年又接到广州。
在广州不晒太阳,看起来白白胖胖,一睡,可以睡大半天。回到湖南,跟着爷爷奶奶出门下地,或者跟着哥哥姐姐在村庄里跑,被太阳晒得红红润润的,像熟透的李子。回去看他,他居然表现羞涩迟钝,不动声色,我走近了,才像小猪一样拱进我怀里,半天放不下来。我觉得这是缘分。因此,去到广州,准备充分了,又从湖南接了过来。没人看,他妈妈就把他送幼儿园,他妈妈起得早,通常由我送他,这家伙在幼儿园门口整整哭了一个月。现在,还时不时地耍赖,进了门又跑出来抱住我的腿,一开口就叫去找妈妈,眼泪就流出来了。我很担心他在幼儿园受欺负,要她妈妈问老师,老师说什么情况没有发生。心里还是不踏实,翘班出来接他,到了他们教室窗外,看他,他离开了座位,一个人在摸着墙角下的柜子,旁若无人。老师说他与其他小朋友不一样,他的东西不让任何小朋友摸。而且顽皮、好动,一不小心,就找不到他。孩子确实好动,在没有尊严感的时候,他从不畏惧我们,打他、罚他还是笑他,他都没有意识到对错。他感兴趣的,一如既往,不受任何影响去接近和把玩。
他妈妈给他买了一堆积木,是几副积木凑在一起的,我们帮他盖出了楼、瓦房、塔等形状,他通常是两秒钟之类就拆了,自己动手做。对不准咬口,一边很生气的哭,一边使劲地按。我或他妈妈看见了,会告诉他,先看看缺口,试一下再拼。他只说扣不起来。但一旦拼起来,他又把积木打散,周而复始地拼。即使电视里在播出他喜欢看的动画片或自然探秘节目,他也没兴趣。如果我跟他两个在家,他妈妈用钥匙开门,我说妈妈回来了,他就马上把玩具推开,把头埋在沙发里,假装睡着了,等他妈妈来叫唤。他跟他妈妈在家,我在外面一敲门,他就会在门后等着,等我开了门,他就说:爸爸,是爸爸。然后,要我带他去买菜。没有雪糕冰棒的时候,他要果冻。有了雪糕冰棒,不给他买,他在超市门口赖着,哭着,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哭的样子,也不在意路人怎么看他,直到达到了目的,他才肯罢休。
在路上,偶尔遇到我的熟人,便老是被问:你的孩子?几岁了?
我说:是我的孩子,三岁。
对方会审慎或莫名其妙地多看我们一眼,说:三岁?
我说:是。
孩子三岁,春节回湖南乡下住了半个月,回来广州时一量竟长高了四厘米!整个身高达到110厘米,赶得上五岁的孩子了。我们整天担心他营养赶不上,身体所需要的矿物质赶不上,给他买这买那。但是因为我们都是疲于奔命的一对父母,经常丢三拉四,想起来才给他吃钙片、补维生素、喝奶粉什么的。庆幸的是孩子并不受我们不规则补充的影响,还是那么健康聪明。邻居家孩子有滑冰鞋,他要,给他买了,跟着邻居家孩子在过道里滑,几个月下来,居然会在楼下的广场上滑了。家里有纸,笔也多,他开始要我们为他画汽车,我们不厌其烦地帮他画,现在,他也会画几笔了。只要电视里有舞曲响起,不管是暴烈的还是温柔的,他都能跟着节拍挥挥手臂扭扭屁股。他妈见了,跟我夸他的节奏感很强。
其实,对这些,我都顺其自然。我一直跟朋友说,我对孩子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身心健康。大孩子经常考试不及格,三门功课凑不齐一百分,有次我回去时碰到了他们发试卷,我很暴怒地扯碎他的卷子,扔在地上,吓得他不知所措。我跟他说,一年进步一点,读一年级考十分,读二年级考二十分,读到六年级,也该及格了。而他的成绩一直在四十分上下徘徊。问老师原因,这看起来十分文静的孩子,竟喜欢在课堂上开小会!现在的学校根本没有我们上学时候讲的名次,因此,自然也没有秩序感觉,读书,只是来读书,打发这段时间而已。爷爷奶奶经常性拿我们做典型,教育孙子。想想自己,当年也未必是好孩子。如果孩子觉得快乐,过了智力的静默期后,自然会改变的。我在这边祈祷大孩子学习进步,而老二进幼儿园,头天买了文具盒,第二天回来,文具盒已经被他拆成了三部分。每天在他书包里塞一支铅笔,可等到下午回来,每次都找不着。问他,他说不清丢哪儿了。要揍他,孩子妈说:才三岁的孩子,你管那么多干吗?
孩子三岁,比十八岁的人复杂多了。我还是揍他,他一边哭,一边去拉开书包的拉链,把书全部拿出来,搁在沙发上,翻出一张纸来,一边哭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我接过他手里的纸,原来是他们班里给他颁发的进步奖奖状。我用手掌抹掉他脸上的眼泪鼻涕,说:要听话,不然,就要挨揍。
孩子说:我听话,我不听话,你就打我啊。
孩子可怜巴巴地一说,说得我心里一软,觉得自己也残忍了。三岁大的孩子,像个天使,可以让自己看到大人和孩子一样幼稚,也可以让自己感到童话的单纯与美妙。只要他长大,我们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想起奶奶的话,三岁奶崽看十八。
现在看起来,无论在哪个年龄段,我们都是孩子。是父母的孩子,是爷爷奶奶的孩子,是上帝的孩子。无论孩子聪明、笨拙、伶俐、痴呆,健康还是残缺,我们都要为他准备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就是爱。爱会滋润他们,也会滋润我们。唯一遗憾的是,我们这一代人千辛万苦,但仍然让孩子做了留守儿童,无论如何补遗,现在都令我们的内心十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