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之前,或者近一点,二十年之前,我见到的院子,变化都是很慢的。它需要变化,在内部和人心上需要变化,而它的建筑和布局,应该是要保留的。在宁远,有近千年历史的院子不多。我写的这个院子奠基在宋代,在古中国经济最繁华的时候,祖先从千里之外迁来,落在这里开宗立代,繁衍到烟火繁盛,其历史就写在了建筑上。中国宗族文化最大的特色,就是一个姓氏,一个宗族,一个村子。祖先们为了捍卫宗族利益,不同姓氏间没少发生过争执与械斗,经过血的教育和文明的调解,人们可以在行动的范围内,各自发挥。院子经千年时间的建设,已不是一个简单的乡村,它已具有文化的底蕴,因此,千年后,她的后代才敢在大路边立一块“北路第一村”的石碑,一来以告诫后人,这是一个有故事的村庄;一来表达族人的自豪,激励后人向上。
其实,我很少去写乡村的现实,即使那些是我始终绕不过的地方。但这个奇特的时代把我们从土地里解放了出来,我们可以游走四方,四处谋生。背井离乡的生活并不舒畅,生存压力之大,精神负担之重,比种地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舍弃生活的原因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刺激,我们只有向上,才不会堕落,才不会万劫不复。锲而不舍地追求,结果是做成了一个“鸟人”,像候鸟一样迁徙。在工作的季节里,在异乡埋头苦干;在传统的节日里,回家乡享受天伦之乐。作为上世纪七十年代后出生的人,虽然在思想上前怕狼后怕虎,尴尬地批评与被批评,但在面对家乡的时候,内心也是最柔软多情的时候。我们都不愿意去说家乡的坏话,狗都不嫌家穷嘛。那些有千年历史的院子在蓝天白云之下,在青山田野环抱之中,古典的青砖碧瓦成了我们思想的桃花源。在这个追名逐利的现实里,用最朴素的思想,追求简单的快乐过着最人情的生活是我们紧握不放的理想。千年的院子清白的人文,朴素的生活,勤俭的习惯,这些才是生活的灵魂。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去掉了面具,感觉到贴心的温暖。
对我来说,梦就是过去。年纪尚小的时候,奶奶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越过春夏之交的原野,踏进院子的闸门,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院子里,巷子道一色青石板,被脚板磨得光滑泛亮,犹如镜子。院子里,巷子曲曲弯弯,纵横交错,无穷无尽一样神秘莫测。但无论走到哪,脚底都是一色整齐的青石板,像线装书一样整齐,也像线装书一样沉默。青砖墙也随了巷子,弯随弯,顺顺当当,不显一点突兀。墙上的檐瓦飘出一尺,檐下是沟渠,沟渠也随着巷子曲曲弯弯,排泻到院子中的水塘里,蓄起来防火。据大人说,院子里半亩见方的水塘共有八个,水塘边的巷子、房子及祠堂搭配得无可挑剔,想想当年村子的规划和建造者的智慧,我们只有惊叹和佩服。叫它院子,是有根据的。村子西边为河流,对岸不远即为他姓人家,为了保护村子,先人在堤岸上筑墙,把大半个村子围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半封闭式的村落,我们因此才叫它院子。走在曲曲弯弯的巷子里,如走进一部九曲十八弯的民间历史;走在安静的院子里,似乎还可以触摸到先辈的呼吸和宁静的眼神。因为有这样一种神奇的交流,几百年来院子里的人都以安分守纪的生活为荣。
除了院子里的巷子使人流连之外,院子中心还有戏台。这是宁远北路或宁远最古老的戏台,大青条石垒墙,至丈二高,留平台铺楼板。两厢青砖砌上披粉,直到屋垛,飞檐翘角,气势恢宏。檐下三间分之,板壁间之,木柱立之,中间之厅是戏台,两厢为戏班用。台上抱大木柱漆朱红,下立雕花大圆石礅,威严气派。戏台下面,是可以容纳数千人的空地,旁边两侧是石板路,与外面连接。戏台四周是宗祠。戏台的功用,除了娱乐,我认为还是点将台,如书中说的点兵校场。在天高皇帝远的时代,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当院子受到攻击,院子里的男女老少在戏台前集合,在主事长辈安排之下分队出击。那种有条不紊地准备、严肃的面容与残酷的厮杀,怎么也跟古老的院子联想不到一起,可它们却真实地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过。立在戏台上,看着下面开阔的空地,千年的历史,活生生的犹如还在对面灰白的墙上。在童年时候,这戏台是我们游玩的地方,也是看露天电影的地方,后来被村里领导卖了,拆了,剩下一块空地,空地上又装了电锯,每天都嘶嘶响着,有人笑有人愁,却没人去检讨。而那些留下的宗祠还保持着原貌,受着两边高楼的挤压,沧桑地立在那里,看着朱红门前青石板路上的过客,越来越陌生。
院子里的宅地是私人宅地,房子想怎么拆,就怎么拆,想怎么盖,就怎么盖。拆了旧房,盖楼房,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在院子里简直成了一种时尚。青砖黑瓦拆了,一幢一幢新楼拔地而起,仿佛一下子在一片荷叶上戳下了无数窟窿。那些有千年历史的建筑,就被一群无知的子孙摧毁了,代之的是贴了瓷砖的现代楼阁。以前行走在院子里,我就想起另一个遥远的院子——周庄。如果把家乡的院子收拾出来,那些典型明清风格的建筑,和四周城墙筑起的宗族文化,都是值得我们去思考和研究的。可是那些短见的地方领导者,那些急功近利的子孙,又怎么知道祖宗遗产的宝贵呢?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变化,院子已经不是院子,已经同于一个世俗的乡镇了。车行在永连公路上,看着路两侧新建的楼房,村子近乎膨胀了一倍的面积,我却没有任何的欣喜,他们,在谋杀先人传承下来的文化,在践踏先人的智慧,在谋杀院子千年来所积累的道德、良知和荣誉,在伤害子孙后代的利益,在成为罪人,总有一天,这一辈人将会受到谴责,那些得到过利益的特殊的人群,他们的无知将会被后代唾骂甚至诅咒。
再次走进院子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走进了另一个他乡。我的故乡呢?我的过去呢?我心里的记忆,像悬空倦鸟,看着熟悉的大地熟悉的乡亲和熟悉的高楼大厦,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微小和无能。我们阻止不了一个时代前行的脚步,也改变不了一个时代的人心思想,历史将如何审判?我有些惘然。千年院子在利益和私心的驱使下,已经被践踏的一塌糊涂。看着那古老的建筑在被两边高楼挟持着时,我想起了天安门。天安门是中国的,祠堂也是中国的。那立在路边的所谓的“北路第一村”的路碑,像一颗黄金假牙,无论怎么宝贵,对于一个已经被颠覆的古村落,它是假的。造假的,可能还沉浸在造假的快乐中,而那些正在成长的孩子们,面对着如此混乱的现实,我想,他们定是悲痛的。我们已经改变很多,也失去很多,付出了数代人都要承担的代价,但还没有停止去毁坏。想起以前那些在议事厅里议事的乡绅,那些好闲谈的长辈,他们的消失,让后辈子孙肆无忌惮了起来。看看这狼藉的院子和那些继续浮躁的人们,我心里充满哀伤与绝望,千年的积淀,一朝就毁了,还有多少未来值得憧憬?
面对新旧楼房交替的院子,看着田野里耸立起来的高楼大厦,在看看四周荒凉的绿色,我想,我们的时代结束了,我们需要的寄托已经被自己的双手摧毁了,而新的村子,杂乱的样子,就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有时候我也反思,难道我该为我的梦去保守旧有的思想和格局?为了满足自己的个人需要去阻止时代的前进?我想,我没那么大能耐,也做不到那样的高度。我只是从个人的角度去看院子的发展,由于缺乏科学合理的规划,缺乏对古建筑的保护,盲目地发展,毁了历史,也毁了良田,这两者都缺乏的时候,我们的子孙,会面对怎样的现实?看了千年院子的现状,念起艾青前辈写的“为什么我的眼里满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无言,我爱这一片土地,像前辈一样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