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头与孙旺最后一次交火是在一九五〇年的夏天。
严格说来这是一次小规模战斗。那时刘邓大军已经南下,陈赓将军指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已踏上了云南高原,云南解放指日可待。
芦苇村里,这时已经驻进了一个连的解放军,他们正抓紧训练,准备向湖对岸李大头的国民党地方武装发起进攻。
国民党军队大势已去,但地方武装仍不死心,要负隅顽抗。
双方隔湖对峙,箭拔弩张。李大头极想弄清解放军在芦苇村里的防御情况,就孤注一掷,带领十多个弟兄装成渔民驱船而来,潜入芦苇丛中,等待天黑后探查虚实。
西边,热烘烘的太阳坠落了,而火烧云立刻漫天扩散,灿烂至极。慢慢的,火烧云暗淡下去,夜幕就来临了。
李大头凭着夜幕的掩护,偷偷将船藏于芦苇丛中,然后凫水过河。
孙旺带领的民兵协同解放军战士早已得到可靠情报,在这里布下了一个伏击圈,等待李大头往里钻。
没有月亮,周围一片漆黑。李大头常常选择这样的夜晚实施他的方案,做事也不容易失手。
但是,这次却不同。当他刚刚上岸,脚跟还没有站稳,就传来一声严厉的喝问:“口令!”
李大头不知口令,愣了一下还来不及怎么应付,枪声就响了。
长长的河岸上,柳树下,孙旺指挥民兵扣动扳机,砰砰射击,阻成了一道火力网,子弹雨点般倾泻过去。
李大头还没有还击,前面的弟兄已经倒下好几个,他知道进了圈套,不敢再向前走半步,只得转身往后逃。他凭借着自己水性好,一个猛子扎进河中,向湖湾深处拼命游去。
孙旺这时隐隐看见李大头跳下了水,也迂回到另一侧,潜入水中,跟踪而去。
岸边的枪声渐渐停下来,湖湾也寂静了。
李大头游得急,离芦苇丛只有十多米了,他知道只要进了芦苇丛,生命就有了保证,你孙旺的民兵和那一连解放军,连他的屁也嗅不到,就做一场空梦吧。
正这么美美地想着,冷不丁面前冒出一个孙旺,一把将他按入水底。李大头水性也好,在水下运一口气,竟又挣扎着浮出水面,和孙旺扭打。
孙旺的水性在芦苇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年少时就可潜入湖中摸鱼逮蟹,举着衣裤踩水过河,衣裤也不湿。当了民兵队长后,出生入死于这片湖湾港叉,水性愈深,就是钻到水下也能呆几分钟。
而李大头恰巧有一个弱点,挥臂蹬腿能游三、五里,就是钻到水底不会换气,只能呆那么几秒钟,就受不了了。他和孙旺也是多次交手,当然清楚孙旺有一手水下绝活。因此他浮出水面,喘一口气,就拼命往湖湾里游,想甩开孙旺。
岂知他还没游出两米,脚脖子就又给孙旺紧紧抓住,还一个劲地往下拽。李大头知道难予逃脱,就伸手拔下插在腰间的一把匕首,狠狠往脚下猛刺,搅起哗哗的水声。
黑夜里的湖面腾起一片银白。
孙旺正欲使出招术,眼前忽然一道寒光隐隐闪动。他明白李大头用利器刺过来了,也是眼疾手快,将李大头往水下一拉,然后松开手,浮出水面。
李大头乱刺一阵,急着要往上换气,游水时却把匕首给弄入湖底。当他再一次浮出水面,还没看清眼前的情况时,孙旺就立即将他按入水中,不给他喘息机会。
这一次,李大头呛了几口水,挣扎着咳嗽。
孙旺见李大头呛水,心中暗喜,再猛地抓住李大头的头发狠狠往水下按,一按就是好几次。
李大头这下受不了,几口水下肚,就没有了力气……
孙旺就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拖上了湖岸。
民兵们将他五花大绑,又看看他呛水太多,就从村里牵来一头水牛,再将他抬到牛背上,然后拉着水牛来回走动。他肚里的水就随着牛的脚步移动慢慢往嘴里流出来……
孙旺只抓住李大头,并不想让他死。区长老郭和解放军连长说:“要从李大头嘴里掏出一些情况。”
于是,芦苇村的民兵队部就成了审讯室,但审来审去,李大头总是说他只是过来看看这边的情况,没看到就给抓住了。
连长觉得没趣,再折腾也是耽误时间,恰在这时团部来一道命令,要连长带领他的连离开芦苇村,火速赶到杨树村与部队汇合。连长就把李大头交给了区长老郭,率领连队连夜出发。
区长看看主力部队去执行新的任务,留下李大头恐怕夜长梦多,生出意外,就召集几个头头脑脑开会,并作出决定:第二天召开全区民众大会,公判李大头,就地枪毙。
当然,夜里看守李大头的任务就显得十分重要,要选择一个立场坚定本领过硬的人担当此任。
这个人就顺理成章的是孙旺。
孙旺接受这个任务时觉得很光荣,这是党对他的信任,领导对他的信任。他绝对想不到今天夜里出事,而且是出在他——一个民兵队长身上。
区长老郭安排好了这件事,就和同志们留在民兵队部休息。
孙旺则把李大头带到村头的龙王庙里关押,庙里挂着一盏马灯,灯光黄黄的。李大头双手反绑着,就躺在龙王爷的脚下。孙旺守在门口,手里端着枪,子弹上了膛。他不敢松懈自己的警惕性,他知道这任务头等重要,镇压了李大头,就等于打击了对岸国民党地方武装的嚣张气陷。明天,这是多么不平凡的日子,李大头这条臭鱼,总算给网住了。
孙旺想这件事时,眼光就紧紧瞅着李大头,他的眼睛熬了大半夜,怎么困也不敢闭一闭,只能硬撑着。
而李大头却似乎不觉得就会死到临头,他卷缩在龙王爷脚下,照睡不误,鼾声此起彼伏,鼓噪得孙旺耳朵都难受。
孙旺就在心里骂:狗日的李大头,想不到就要送你上西天,还这般心安理得地睡,还很会利用时间。不过,你睡吧,这是你在人间的最后一觉了,老子也不打扰你,只要你不出乱子,天亮了我们就各走各的。
其实,李大头是装睡,他静静躺着,一动不动,还打着鼾,全是为了麻痹孙旺,思谋着要找一条活路从这龙王庙里走出去,从孙旺的枪口下走过去。他在寻找最后一线生存的希望,也不时地偷偷眯开一条眼缝瞅瞅打着呵欠,蹲在门口吸着草烟,扑扑往脚上拍打着蚊子的孙旺……
到了将近鸡叫头遍的时候,一道闪电突然撕裂开漆黑的夜空,紧接着雷声滚滚,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至。
这个小小的龙王庙就在风雨交加中摇晃。闪电残白刺眼的光从瓦缝中闪射到龙王爷本来就狰狞的面目上,更增添了几分恐怖。雨也随之从瓦缝中渗下来,嘀嘀哒哒的,一会儿就把地上溅湿。
李大头这时哼哼地爬起来,揉揉眼睛,然后往四周望了望,对孙旺说:“我要屙屎,忍不住了。”说着还裂嘴,弯腰,作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孙旺见状,站起身,不在意地说:“就在那里屙吧!”
“这么小的房子,一屙满房子臭,你受得了?”李大头说,“我们不是还要等到天明?”
孙旺听了就想,李大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小小的龙王庙有了屎臭,不是跟守在厕所里一回事。
“我是要死的人了,还怕臭,你说在哪里屙,我就在哪里屙。”李大头又说:“反正我也逃不走,也不想逃,难得落在你手里。”
孙旺听李大头又这么一说,心里反倒少了几份疑虑,就说:“你就到门外屙吧。”说完就走到李大头身后,把拴在柱子上的绳子解下来,挽一道在手上,拉到门口,又厉声说:“你杂种要是耍花招,我立刻枪毙了你,明天也用不着开公判会。”
“哪能呢,多活一刻是一刻,蛆虫蚂蚁都想活,何况我。”李大头说着转过身,装着要蹲下去的样子,但很快他又立起来,要求孙旺给他解开裤带。
孙旺就去解,左手握着枪,右手往李大头腰间拨拉,可是李大头的裤带结得太紧,一只手怎么也解不开。
李大头似乎也难忍了,裂着嘴哼着。
孙旺怕他一下子屙在裤档里,就把枪夹在胳肢窝下,用双手去解他的裤带。
还没有解开,冷不防李大头猛地抬起右脚,来一个飞腿,往孙旺面部踢去。
孙旺一下子被踢得两眼直冒金星,一阵晕乎,嘴巴满是血,伸手一摸,三颗门牙早也不知去向。枪也从胳肢窝下滑落。
李大头还不等孙旺回过神来,一闪身窜进了雨帘中,转眼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孙旺踉跄着走到门外一看,哪里还有李大头的踪影,他呆呆地站在雨中,回过神,突然举起双手,大声骂道:“李大头,你这狗日的!”
回应他的是风声和雨声,还有村子里传来的一阵一阵的狗吠。
同时,第一遍鸡叫声也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