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那棵桃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桃子,成了不定的定规。小沟里的水汨汨地往东流,春天带走桃树上落下的花瓣,秋天带走桃树上的落叶。
满德明显地老了许多:紫红的方脸盘上的皱纹加深了,头发杂白了。也难为他的,岁月的磨难,悄悄地在他身上起着细微的变化。媳妇的不幸去世,使他像掉了一只手一样,顾了家里又顾不得外面,整天忙忙碌碌,但忙的是些什么,连他也说不清。他痛苦,悲哀,发狂,怒骂,甚至诅咒阎王爷瞎了眼,索命的笔勾错了名字,把莫须有的罪责加给了清白无辜的人,带来了一场莫须有的灭顶之灾。尤其是党囡的降生,不仅没有给他带来欢乐,还在精神上套上了沉重的枷锁。雪上加霜啊,他艰难地挺着,严峻地迈着人生艰辛的步履。他曾经糊涂过一时,险些铸成大错,把党囡送进豺狼的空腹。他深深地记着这件事,一刻也不会忘记。有时睡着了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党囡,你不是鬼变的……是爹的骨肉……”惊醒过来后便紧紧搂住党囡,把胡子拉碴的嘴贴在党囡圆润的小脸上,生怕被谁从身边抱走。他平时不愿让党囡出门,更不让党囡和村里的娃娃玩。各人都有自尊心呀,他不愿听到冷言冷语,不愿看到仇视恐怖和讥讽的目光。及时是自己去走村串寨的时候,也要苦苦地教上党囡半天,才忐忑不安地离开家门。
党囡呢,就一个人呆在家里,习惯了。她长得粗手大脚,肥头肥脑,才六岁,竟和十岁的男娃娃一般高。她从五岁开始,就孤零零地守着家,孤零零地生活,周围没有语言,没有天真活泼的同伴的影子。她只是牢牢记着爹每次交待的话,默默地翻弄家中的一切东西,寻找梦幻般的乐趣。玩累了,就爬到天井边的木椅车里,呆呆地看着蓝天上的白云飘呀飘,看着大燕子箭一般地飞出飞进,给房檐下的小燕子喂食……慢慢的,就伏在车上睡熟了,直到爹推开大门,她才醒来。她开始不明白爹为哪样不准她出去玩,还哭哭闹闹。现在她明白一些了。她那幼小圣洁的心灵里多了一道印子,就如同刚长出来的桃子被鸟啄了一口一样,永远有了一条疤痕。
这天吃过早饭,满德照例地出门去做铁活,照例地把党囡留在家里。
党囡如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的小鸟一样,不免对这个十分熟悉而又讨厌的家产生了厌倦。她东翻翻,西找找,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摆到了堂屋上,但却没有找到合心意的玩物。破破烂烂的,能玩出个什么名堂。没法,她只得拿起锅铲到天井里抛土找蚯蚓。天井里的土散发着一股腥臭味,但蚯蚓可多啦,翻起一块土,下面密密的一层。蚯蚓一条一条搅在一起,不断地蠕动。鸡很喜欢吃这种东西,她才把土块翻过来,鸡脑壳就冲姜似地往下啄……
正玩得高兴,天空传来一阵悠扬清亮的鸽哨声。这声音好听极了,她站起身,抬着头凝望蓬布般大小的长方形蓝天,寻找着自己想象的神鸽。
“看到了,看到了,一只、两只……哎呀,有五只呢。”五只鸽子出现在长方形的蓝天上。她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拍着手跳呀叫呀,把啄蚯蚓的鸡惊得咯咯乱叫。可是那长方形的天太小,鸽子一晃就过去了,多扫兴。她想着,眼睛依然注视着深邃湛蓝的苍穹。
蓦地,她的目光从天空滑下来,落在半截隔墙上。隔墙上的小石狮张着口,瞪着滚圆的眼睛,犹如要从墙上跳下来。实在晦气,这可恶的东西。她瞪着它,渐渐产生了一股敌意。
她突然噘着嘴爬上堂屋,找了根竹竿,又走到天井边,举起竹竿对准隔墙上的石狮一捅。石狮无影了,接着传来落地的响声。
她笑了,笑得多美多甜。
阳光从天井口斜射下来,落在她的脸上,照得那块黑斑闪着光亮……
“逗过来一点。”
“再逗过来一点。”
这时,门外乱哄哄的,好像有很多小娃在闹着玩。党囡站在天井边,心却飞得远远的。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自由自在高飞的鸽子,耳边又响起了悠扬的哨音。她多想到外面玩一玩啊。可是爹的告诫……哦,还有那墙上的小石狮……她又望着墙上,墙上什么也没有,便在心里暗暗说:“看你这石头做的还看不看我?我要飞出去了。”她果然将手中的竹竿一扔,跑出门外。
这世界好漂亮呀。党囡深深地吸一口气,抬头到处张望,天好大哪,白云在上面飘,鸟儿在上面飞。地也没有边际,绿绿的一片。这和家里比,家就成了笼子啦。
门前的小沟旁围着几个男娃娃,闹嚷嚷地说着什么。党囡仔细听也听不清楚,但她看见隔壁的大柱就蹲在里面。
她走过去,站在后面一瞧,见地上堆了一堆土灰,土灰上还有青绿的草。每个男娃的面前摆了一片破瓦。大柱正叉胯站在上面撒尿。党囡想,他们要做尿粑粑玩。正想着,只见大柱屁股一歪,一股尿冲到身旁一个男娃的脚上。那男娃急忙往旁边让,谁知他们挨得太紧,才动一下身子,几个人便歪倒在地上。大柱往前倾,手却按在刚撒的尿上,气得他抬着手在身上乱揩。
她看着这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几个小脑袋一愣,同时抬起来,看着她,目光里先有一种诧异感,后来渐渐地有些敌视。
“我们不要你玩,你过去。”
“就是不过,这是我家门前。”
他们没作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突然异口同声地喊起来:“鬼来了,快跑!”
这帮胡闹的男娃娃一嚷,刺伤了党囡的自尊心。她一发火,捏紧了小拳头,冲上前去,猛地朝一旁的大柱脊背就是一拳,接着把他推下了水沟。幸亏沟里水浅,只到小腿肚,但是他的裤子全潮湿了,站在沟里哭。
大柱嫫闻讯赶来了。
党囡的心跳得好厉害。
“哪个把大柱推下去的?”大柱嫫把大柱拉上来,眼睛睁得挺大,样子很可怕,真像隔墙上那只狮子。
另一个男娃手一指:“是党囡!”
党囡本想说:他先骂人。可是她没有说。
“你……还是你……真的尽来坑害人。你要是缺纸钱,天黑我就烧给你。”大柱嫫看着党囡,恶狠狠地说。
“不怪党囡,是我先骂她……怪我。”大柱看了党囡一眼,却说。
“你这小乌龟还会这一下……看人家把你害死。”
大柱嫫骂了一阵,就拉着大柱走了。
党囡却没有进家,默默地望着小沟里的流水淌眼泪。小沟里的流水浑浊了,泪水滴下去也浑浊了……
小沟的尽头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彩虹,赤橙黄绿,色彩斑斓。一道阳光从移开的灰白色的云缝里漏下来,像电筒光一样直直射到彩虹上,天空便出现了流动的光圈。小沟里也像漂起了一层桃花瓣,那么美呀。桃花瓣流呀流,流进了天上的彩虹里,流向了广阔无垠的大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