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很陡的山坡,从下面往上望,山路像一根绳子直直地不打一个结,爬上险峭的山顶,伸进雾里。山坡的左边紧临着一条箐沟,深深的,过路人不小心容易摔下去。爬惯的山坡不嫌陡,秀子昨天和今天在山坡上拉锯似的往返了三次。他们走着,各自想着心事。
一个人钻出游动的云雾,从山顶往下走,走得很快,像有急事。
秀子站住了。她仔细看着山坡上走下来的人,可是看不清是谁,距离还远,那人只不过是一个移动的影子。
“走不动啦?”新贵心不在焉地问。
秀子瞪他一眼,不理他,又继续凝神看。
新贵只好勾着头往前走。两个人,一停一走,别别扭扭。
“哎呀!”秀子猛地大叫一声,慌慌张张地指着前面说:“不好了……那人……掉下箐了。”
新贵回过头,又顺着秀子指的方向看,那人影果然不见了。
“快往上爬!”
“快……”
救人命呢,谁还记着刚才发生的摩擦?他们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但还是觉得速度太慢,只爬了一段坡,秀子就落在了后面。新贵终究是男子,腿长,又有力气。
新贵身上冒出了一身臭汗,粘乎乎的。他率先爬到了悬崖边,瞪着双眼在深深的箐里搜索。箐里长着灌木丛,密密麻麻的,遮得什么也看不清,偶尔从林子里飞出几只鸟在脚底下兜圈子,像几片飘飞的落叶。
“还没找到?”秀子也爬上来了,她的喘气声比小炉匠拉风箱的声音还响。
“他从哪里摔下去的?”新贵反问。
“就从这里……哦,你看,塌了一块土。”秀子一边指着面前的山崖说着,一边绕了下去。
她的手被倒挂刺划了一道口子。新贵的衣服也被倒挂刺扯破了。在山箐里钻了一阵,他们终于找到了躺在草丛中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的衣裤被撕得破烂不堪,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还裂开了一道口子,渗出鲜红的血来。他面如土色,样子十分难看。
秀子惊呆了,她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惨状,但在细细端详伤者后,脑壳马上又清醒起来。
“糟糕,死了。”新贵十分惊愕。
秀子一听,大腿突然软了下来,像被抽了一根筋。过了片刻,她揉揉眼睛,冷静地靠近伤者,弯下腰用手测了测鼻息。这一测,可把她吓得汗毛倒竖,冷汗“咝咝”地冒出来。她急忙往后一退,紧紧拉住新贵的手。
“这里太吓人了。我们回去报个信吧,反正人死了,也没办法。”新贵要往回走。
“等等……你不能走!我们再守一会儿。”不管新贵愿意不愿意,秀子又把他拽了过来,心砰砰直跳。
“一具死尸,碰到他可是霉上加霉。”
“别说了,你……知道这是谁呀?”
新贵愣愣地眨巴着眼睛。
“这是福寿,没错。”秀子说着,眼眶里注满了亮晶晶的泪水。
新贵干搓着手,有点无所适从。
秀子脑子一转,提醒道:“会不会是假死?从山坡上滚下来,不一定能夺走一个人的命运。”
“也可能,会闭住气。”新贵一听这人是福寿,心里暗暗起了一股波澜。他走到福寿的身旁,勉强蹲下身,把手伸向“死者”的心窝。果然,他的手感到了人体内部传来的热能和节奏,然后转身对秀子说:“他的心脏还跳动呢,真的是闭住气,假死!”
秀子听了非常兴奋,眼眶里的泪水扑扑地掉到衣襟上。怎么恢复这个生命,她却毫无办法。这方圆八九十里尽是层层叠叠的大山,哪里找一个救死扶伤的医院。这时候,活人比死人更难。
“要做人工呼吸才能救活。”
“你会做?”秀子有几分犹豫,也有几分惊喜。在这人烟稀少的夹皮沟里,倒是个救人的好办法。新贵还是能理解的。
“我没做过,只是小时候听舅爷说,人假死只要嘴对嘴地接气,就能救活。”他一边说着一边真的弯下了腰。
“能行吗?”
“试试看!”……
吹气,吸气;吸气,吹气……
一分钟,两分钟……
还不见福寿睁开眼睛。新贵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地上……
秀子急了,她对新贵说:“你过来,让我试试。”
新贵傻愣愣地望望,屁股往旁边挪了挪。
可是,秀子没有马上伏下身。救人心切,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好办。这嘴对嘴的吹气简直比电影中的接吻还有点那个,何况自己还是个女性,和一个刚认识并且即将死去的男性接吻,那味道太不好受了。她和新贵恋爱这么久,还没有……如果他永远不睁开眼睛呢,自己的嘴唇不仅能永远留下一个死人的唇印,而且那死人腹腔里的气味也会使她恶心一辈子呀。唉呀,旁边还有新贵呢,他刚才还瞎怀疑……想来想去,还是救人要紧,眼下顾不得许多了。她慢慢跪了下去,用衣袖揩揩福寿的嘴,刚要把自己的嘴贴上去,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你是个女人!”新贵丧着脸。
“我知道,是救命,又不是亲嘴。”她有点执拗。
“救命还有我,你快起!”新贵拉住她的膀子,眼睛里透出一股嫉妒的光。
“你刚才做了这么久,他还没活,换一个人试试,免得时间长了憋死。”她拨开新贵的手。
新贵懊丧着脸不说话,然后慢慢站起身走了。
她没发觉,刚把嘴逗过去,那颗悬悠的心跳得更紧了,还震得胸口发响,好像一点一点往外移动,周身的血液也一下子全集中到脸上……憋住气的人嘴唇是冰凉的,这是第一感觉。收起小腹吸一口,那滋味果真不好尝,心里一阵恶心,五脏六腑似乎直往外倒,弄得两眼发花,泪水直流。她揩揩泪水,伸手捂住嘴,镇定一下情绪,揣摸揣摸发呕的原因——吸得太慢,舌尖和鼻子直接感觉到对方的气味,又传给大脑神经系统引起的。
两张不同形状的嘴又一次接在了一起……
收腹——放腹——放腹——一收腹,加快频率。
吸气——吹气——吹气——吸气,增加速度,控制舌尖不要在将那气味传给大脑。
一分钟,两分钟……
她觉得脑壳发胀,两只眼珠直往外冒,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渐渐有些支持不住。
他真的醒过来了,那双紧闭的眼睛微微裂开了一道缝。她把嘴唇移开,一屁股坐在地上,深深地吸一口气,看着那双眼睛慢慢睁大……
“新贵,他活过来了。”她很兴奋,想起了新贵,就回过头,可是身后什么人也没有,再望望周围,还是没有影子……
她一下子气得站起来,大声地骂:“新贵,你这个瘟龙公,爱吃醋。你滚……”
简直要发疯了,相处这么多年,她总算认识了他。才一夜之间,就判若两人,心眼这么窄。呸,你当我少了你就找不到男人?她把牙齿咬得紧紧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眼前又出现了幻影:福寿、新贵,还有那让人望而生畏的活阎王……怎么又想到了活阎王?她跑了,福寿也来了,他怎么样呢?知道她们做的这件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