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湖了,渔船或沉了水,或底朝天搁在沙滩上。但围湖养鱼的消息一传开,沉了水的渔船立刻浮出水面,底朝天的渔船一下子掀进水里。
静静的湾湖又沸腾了。清溪村人下了蚊帐,抽出帐竿,在房前屋后砍了竹子,插到湖湾里,凡是能够做标记的都用上。那片围湖造田时留下的荒滩的遗迹前面,一下子长出许多竹竿,长长短短,高高矮矮,粗粗细细,密密麻麻布满湖湾。一家一块,胆小的圈一个圈,豆腐块一般;胆大的把竹竿往湖心插,水汪汪一片。湖是一片桑叶,周围爬满了蚕,蚕一口一口吞食,桑叶一圈一圈变小,湖湾里吵吵嚷嚷,为争夺水域,船与船相碰,桨与桨相击,人与人相搏,哭声、笑声、叫声、喊声、骂声此起彼伏。湖本来就是属于清溪村人的,见人有份,是历来规矩。
合作社研究的方案被搞乱了。小会计首先得到了这个消息,火速赶到夜猫子家里,把全村人围湖湾的事胡乱说一遍,拉了夜猫子跑到现场。
夏季,日光融融,暖风撩得人面发痒。这是封湖的日子,本来湖水暖和,又恬静,是鱼下卵哺育后代的最好时期。可是,眼前的情景可把夜猫子和小会计惊呆了:几百只船划过来划过去,比开湖还热闹。
夜猫子要平息这股湖潮,就和小会计跳上岸边的一只小船,使劲一划,荡进去。他对着那些船那些人声嘶力竭地骂:
“你们都发疯了……回去,都给老子回去……你们耳朵让炮掀聋了。”
哪个也不听,只顾插标记。围湖养鱼,比进湖捕鱼风险小,风不吹日不晒,翻不了船。何况经济效益高,成本少,算这账人人都精明,他们手里的秤玩了多少年。有了消息,能不围吗?
小会计划船忙出忙进,红扑扑的脸冒出一层汗。夜猫子喊得嗓子沙哑,在船上团团转,可就是没有办法,谁也不听他的指挥。“这年头,群众不听干部的话了。”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对小会计说。
“就是……就是……”小会计囫囵应答,也停了桨,问:“咋整哪,社长?”
“我还问你哪。”夜猫子吸了一下流到嘴皮上的清鼻涕,把脚一跺,吼道,船猛烈地摇了摇。
“我可没见过这场面。”
小会计才高中毕业一年,说话奶声奶气。他围湖造田的时候只能与三岁娃娃为伍。眼前的阵容,场面还是头一回见到呢。瞧瞧,连懒龙也出世了。他看见懒龙,灵机一动,想把船划过去,但懒龙却把船划过来了,嘴里还哼道:“懒人自有懒人福,迟迟起来吃碗粥;懒人自有懒人命,围湖养鱼不费力。”
“懒龙,你也来凑热闹?”夜猫子也见了,抢先问道。
懒龙浑身上下没有一样干净的,睁一只左眼闭一只右眼,听见社长跟自己说话,试探地问道:“不是要围湖养鱼么?”
“哪个跟你说?”夜猫子脸色一变。
“你呀,那天早上你们说的我全听到了。”
“这么说是你带的头。”
“不是……自发的群众运动。嘿嘿!”
“哪样自发不自发。围……围……不是麻子打呵欠,全民总动员,社里会安排。”夜猫子扯开衣襟,露出红扑扑毛绒绒的胸脯。
懒龙并不在意,又睁了右眼闭下左眼,愤然说:“安排个屁,哪个信你们的鬼话。你们先划个圈圈,便宜给少数人占了,倒霉的还是大家。说句良心话,湖就不该围,世上哪有儿子吸了母亲的奶,又要把母亲的奶子割走的……”懒龙说着,桨一划,船离去。
“不想吃锅粑,莫来锅边转。狗杂种。”夜猫子被懒龙说得心里发酸,冲着背影骂……
扁头没有下湖插竿。蓝丽也没有下湖插竿。他们站在弯腰柳树下,望着闹翻了底的湖湾,伤心地低垂着头,痛苦揪心。他无能力为。他能向群众去解释围湖会破坏生态平衡,破坏水源,几百年后这个小坝子要变成火坑吗?哪个相信。
“怎么办?怎么办?”他捏着拳头,焦急地说。
蓝丽也束手无策。
“围湖养鱼啦!”
“围湖养鱼啦!”
湖湾里,浮荡着呼唤的声音。
“不——要——围——湖——不——要——围——湖——”
叫魂鸟啼血,远远地呼应。
围湖养鱼的风浪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有了加剧,有些木船已经运载石头准备围堤。
夜猫子忙了一上午,早饭顾不得吃,腹中空空,肚皮打闪,嗓子眼干得冒火,咽咽唾沫就疼,不敢放开声音喊,只有在心里暗暗骂:“围吧围吧,看祖公收拾你们……”他回过头对小会计说:“传我的话,哪个不回船,就没收他的船,还罚一百块钱。”他怕事闹大了上面认得不好收场,就这么灵机一动。
小会计果然把话传了出去。
这话可算是绝招,没收和罚款吃大锅饭时是法宝,责任制了也是法宝。群众都怕不明不白的绝招。令行禁止,有船往回走,行得极慢;也有船不走,停下来看风使舵。湖湾开始平静下来。
“真的就不围了吗?”胆大心细的有怀疑,划过船来质问夜猫子。
“要是你围了咋整个?”更有甚者单刀直入。
夜猫子不耐烦听,厉声喝斥:“不用你们管,都滚回去。”
湖湾里的竹竿又收进了船舱。野鸭子呱呱地飞拢来……
残阳如血。
湖湾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