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太阳揉揉眼睛抬起头,笑咪咪地瞧着大地。灰色瓦房顶上的炊烟映幻成蒸腾的紫岚。红石板小巷穿着湿漉漉的衣裳,弓起瘦瘦的腰。
扁头大步流星走到正街的一座小楼下。
楼不高,两层,前三间,后三间。前三间是钢筋混凝土结构,安了玻璃窗,还有阳台。后三间是土木结构,典型的古式建筑,脊尖下抿了石灰,用娃娃读书写字用的墨画了太极图。大门涂成紫红,光彩照人。这幢古今合一的建筑物气派不小,在清溪村是首屈一指的。社长一般除了开开村民大会是很少到公房处理本社大事的,办公的地点就在这幢堂堂皇皇的建筑里。扁头找的是社长,社长就是夜猫子,夜猫子就是这房屋的主人。
扁头推开紧关着的大门,跨进去,却不见人,只见一只黑狗从楼梯脚下窜起,狂叫着直扑过来。他赶紧往回退出,顺手将门一拉,人站在外面,狗隔在里面。狗好凶,两只前脚搭在门上抓得嚓嚓响。全村的狗在防治狂犬病的浪潮中吊、打、杀,进了汤锅,填了人肚,唯一夜猫子家这只保留下来,说是在派出所登记过。他听着狗抓门的声音,心中惊悸,感叹一声:好一只看家的狗啊!
“汪汪汪汪!”黑狗叫,不抓门,却把鼻尖伸到门下的缝中,哧哧地嗅,拱门。门拱不动,又叫。
他紧紧拉住闪闪发亮的铜门扣,不松手,不出气,等夜猫子。夜猫子身体好了到处走动,很少呆在家,找一趟也不容易。昨晚他就来过一次,白跑,他走了,狗没叫,今早狗叫。他得耐着性子等。
夜猫子来了,脸色铁青。
扁头回过头,放了铜门扣,凝视着夜猫子。
夜猫子扶了一下绿军帽,站住,从两个大鼻孔中呼出寒气,也冷冷地睁着鱼鹰般的眼睛瞅着扁头。
两个相隔了许多年的人邂逅相遇,气氛骤然紧张。扁头虽然是有目的来的,可是见了夜猫子话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天,才愤愤说道:“你只图私利。”
“我只图私利?老子走了老婆,还搭配上儿子,够你受用的,还不心满意足呀?”夜猫子突地圆睁了眼,把这些天来的烦恼和忧愤全发泄出来。
“你真是个混蛋!”扁头觉得受了莫大的污辱,上前走一步,捏紧拳头,对准夜猫子的胸脯。
夜猫子并不惧怕,嚓地扯开衣裳,挺起毛绒绒的胸脯,说道:“来吧,不打就是婊子养的。”
那拳头果然打将过去。
胸口呼地一声闷响。夜猫子脸不变色。
扁头又举起拳头,正待打过去又缩回来,紧缩起眉头。
“打呀,为哪不打?没有四两铁,也敢打大刀?”夜猫子挺挺鼓鼓的胸脯。胸脯上有一个红红的印记。
“老子不是来与你打架……莫围湖,莫围湖。”扁头咆哮起来,一口纯正的浪广口音大得吓人。他醒悟过来,找夜猫子是要说这件大事,不只是出一口气。
夜猫子的浓眉耸了耸,回答的口气十分坚决:“要围,要围,围湖养鱼。你……无权过问。”
扁头急得半天上不来气,脸红筋胀。突然,他吼道:“这事我要管,我是湖的儿子。”
“湖的儿子应该懂得靠山吃山,靠湖吃湖的道理。围湖养鱼,有哪样不好,又不是填湖造田?”夜猫子用左手叉着腰。
“围湖养鱼和填湖造田都是一样,把湖围小,一点一点蚕食,最后剩一片荒滩……够了,为了吃肉杀掉种牛,为了吃鱼填了湖,清溪村人付出的代价已经够惨痛了。”语重心长,口出肺腑之言。
夜猫子不示弱,放下叉腰的左手,以一种教训的口气回答:“你不懂政策,填湖造田是农业学大寨,破坏水产资源,围湖养鱼是开发和利用水产资源……莫吓人,现在不兴戴大帽子。我是社长,现重复一遍,湖要围,就围弯腰树那边的湖湾,有意见保留。咋整?”
扁头看着夜猫子盛气凌人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紧紧的,好半天挤出一句话:“贼猫不改偷鱼性。你不配做清溪村的人。”
夜猫子不理睬,推门进家。门一响,紧闭了。
扁头望着紫红大门,耳朵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两脚似乎灌了铅,沉沉地往下坠,坠到湖底又往上升,脚下是一片干涸了的沙滩……
街道上有人看热闹,把刚才的话都听了去……
“围湖养鱼啦!”
“围湖养鱼啦!”
一锅烟的工夫,传来一阵阵的吆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