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封湖期了,湖面上的渔船渐渐稀少。
开湖四个月,湖鸣涛应,沸腾的热浪搅得沉寂了夏秋两季的湖醉醺醺。清溪村人粗野放荡的谩骂声,土音浓重而又俗气的吵吵嚷嚷声,豪放爽朗的狂笑以及稳重轻快的划桨声,汇聚成湖的雄浑激昂的交响曲。
时值黄昏,落日回光返照,星云湖流光溢彩,吐火涌金般晃眼。回返的渔船挺着胖胖的肚子漂浮于金波之上。扁头和蓝丽的船并行,靠得很近。
扁头双手捏紧桨把,猛划。桨击一下水,哗然一响,溅起点点金灿灿的浪花,接着船后就转动着一个个金色的旋涡。旋涡荡开去,又变成一缕一缕金色带子在船后飘呀飘。他只穿一件红色背心,光着臂膀用力。臂膀紫红,隆起一团一团疙瘩肉,像铜。铜上面滚着汗,发亮。划了一阵,他搁下桨,脱去红色背心。红色背心下的皮肤全是白的,好像穿着一件白背心。
蓝丽划着另一条船,船里装着鱼。她瞅着扁头身上的“白背心”扑哧一笑。
“笑哪样?”扁头侧过头,低下头望望身子,用手拍拍肚皮。
“你不后悔。”蓝丽突然问。
“我这半辈子还没后悔过。”
“那次你也不后悔。像个没主的阴魂在湖边走来走去。我真担心你会跳湖寻短见……你也没后悔过?”
“要是后悔,我真跳……让你不敢进湖。”
“我才不怕,大不了给你作伴,省得现在多些烦恼。”
“蠢!”扁头说。
没有声音,静悄悄。
小船行驶,水围四合。
过了一会儿,蓝丽那嘴又闭不住了。这些日子和扁头下湖,她像变了个人,不沉默寡言,心情逐渐舒畅。
“这回……你和我下湖,人家说七说八……也不后悔。”
“湖上长大的人,还经不起风浪?”
也道是,他经历过变幻莫测的风浪,品尝过湖水的苦涩和甜润。过了的事能后悔得完?后悔不是良药,振作才有希冀,不过,他后悔过。蓝丽不愿离开他。他却好言相劝,说得蓝丽动心,去跟一个没有感情的人结合。自己倒了霉,能让蓝丽也跟着背黑锅。
“你从今往后莫跟我来往。我们只当做过一个梦。人醒了,什么也没有了。”他说。
“我就跟你。”
“你……那好,我只有死。”
“我也死……嫁给夜猫子……还不是跟死了一样。”……
他们抱在一起哭了大半夜。
哭归哭,他不懊悔。广阔浩瀚的湖孕育的儿子应该有博大的胸怀,能容天容地。可是后来呢?当夜猫子娶媳妇的爆竹放响,全村男女老幼前去贺喜的时候,当夜猫子戴着大红花,蓝丽流着眼泪拜堂的时候,他却孤单单站在湖边的弯腰柳树下,看着湖,捶胸顿足。他后悔了。
以后他们迎面而过,不说话,只是默默相视,眼神里都跳动着特殊的东西。后来他自己上山守梨园了,那是清溪村的祖宗留下的唯一山包。山里恬静,世外桃园一般。恬静又产生寂寞,就会想到湖,想到蓝丽,就难受,天不亮爬到山顶,等晨曦微露,云蒸霞蔚的时候,注视坝子里烟波浩渺的湖,寻找着清溪村。他好像看到蓝丽挑了水桶走到龙泉边,弯下腰,扁担横在脖子上,两只手将桶按进水里,然后腰一直,满满两桶水跃出龙泉。蓝丽又往回走,扁担一闪一闪……几次地观湖遐思,恋湖之情,恋清溪村之情又油然而生,就想回清溪村。但是刚回来就听到夜猫子要围湖,这比挖心还难受。
天色渐渐地灰暗,湖的周围亮起了灯光,高音嗽叭开始播放流行歌曲。
混混沌沌的湖面上,隐隐传来叫魂鸟的啼声,仿佛在叫:“不——要——围——湖——”
蓝丽放下桨,把目光投向茫茫的夜空,寻找蓝色的鸟,但没找到。过了片刻,他说:“我们歇一歇吧!”
“离岸不远了,还是回家。”扁头手不停,桨搅动着水,发出轻微的哧哧声。
“歇吧,夜里,湖上静。”
“那就慢慢划。”扁头依然划着自己的船。
蓝丽又拿起了桨。
湖,越发凝重,沉寂,深邃,像一匹黑缎。小船在黑缎上滑动,慢慢的,轻轻的,两只船上又有了声音:
“你回一趟家,隔了好些日子了。”
“我才不回……那倒霉日子过够了。”
“……”
“我要和他分开过。不……离婚。”
“你……还是先劝他不要围湖。湖里,有我的泪和血呀。再说,把湖围小了,清溪村人靠什么活呀?”
“狗断不了吃屎的路。”
“可你总得……”
还不等扁头说完,蓝丽就急急叫道:“我不想回去。”她吃进秤砣铁了心,可她吸了一下鼻涕,眼泪就流到脸上。她赶紧用手去擦。
扁头隐隐见到,从自己船上跳到蓝丽船上,掏出一块帕子递过去,说:“自己擦吧!”
不接。蓝丽还是用手擦,头也不抬,转过身对着扁头。
“耍小娃脾气。”扁头边说边把手帕伸到蓝丽脸上,轻轻擦,从眼角到脸颊,反反复复的,手不停,心想得很远。“你不去,我去。”
蓝丽转过了身,突然伸手勾住扁头的脖子,把头靠过去。
扁头也随之扔了那手帕,伸开五指在蓝丽的肩膀上脊背上抹,揉,然后又张开嘴吻她的脸颊……
她好多年没有得到这种爱了。她闭着眼睛静静躺在他的怀里,享受着黑夜里的偷偷的柔情。
“哪个的船呀?怎么不挂灯?”
黑暗里驶过一只船,船上挂一盏灯,正擦着他们的船帮过去。
扁头神经质地一抖,猛地推开蓝丽,看着驶过去的船说:“我们没带灯。”
“你们大概永远不会带灯。”那船上的人说。
“我们看得见走呀。”
“你们看得见,别人可看不见。”这么甩过来一句,就没有说话声,只有桨拨水的声响。
夜色更浓。星更密。
扁头和蓝丽先是陷入窘境,后来又笑了。
“挂不挂灯?”扁头问。
蓝丽说:“不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