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真的好漫长,再一次从痛楚和悲恨中醒来,她很庆幸自己还活着,不知道是不是大难过后都有大福,不愿去想今后会怎样,毕竟,明天于她而言太遥远了,何况,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畅想明天。她如同一个浑身沾满了鲜血的杀人凶手,只听到那鲜血汩汩的流淌声,而她,只能站在那尸体旁,迷茫、无奈又无比虔诚地忏悔着,是的,她也不愿意,她从来就没想像过在十八年的人生里会有如此出人意料的差错。这一次失误完全偏离了她既定的人生轨迹,这一次失误在她的身体里烙上了两个字——不贞!
一种酸楚的完全不属于身体的伤痛撕裂着她的全身,这是心的绞痛,锥心刺骨。这十八年来,她活得太轻率了,连爱是什么都不清楚就失去了贞洁。是好奇心作祟吗?是想探寻男欢女爱的原始真相,还是仅仅为了观赏一个男人的裸体?她不清楚,她已经完全丧失了一个正常人的辨别能力。失去贞洁的痛楚还没消散,她又怀孕了,那一滩殷红的处子之血跟今夜的血有什么区别,都流干了,都泛着一股子腥味儿。太匆匆!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越一个又一个的角色,可站稳之后才发现,这一路上连个坚实的脚印都没有,更没有怡人的景致,伴随她一路行来的只是一些零星的沙粒和轻浅的尘埃,一阵风过,便无影无踪。
不知道被推回病房是几点了,楼道里异常安静,一如停尸房般死寂。丹姐一直在等她,拉着她的手为她的重生潸然泪下。她们都不言语,丹姐知道她太疲惫了。下午就预料到的一场雨还在下着,伴着雷鸣和闪电,残破的窗棂在风雨中咔咔作响,褪了色的窗帘被灌进来的风鼓动得上下翻飞,间或有一两道闪电舞着长舌在窗玻璃上泛着凄历的蓝光。春天的雨不仅仅只会若有若无曼妙地飘飞,也会如今夜,倾盆而下,狂怒的往大地奔涌而来。
“丹姐,今天几号了?”梅影悠悠的问了一声。
“这个时辰应该是二十号了,怎么了,影子?不会是今天还要写日记吧?”
丹姐知道她有写日记的习惯,还非常关心有没有写过她。
“哦,不是的,我只是想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我痛恨这一天!无比的痛恨!!”说完最后一个恨字,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仿佛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这一个“恨”字里,且面目有些怪异而狰狞地望着天花板。
这一天,是她人生的罹难日,也是她人生的新起点。在今天之前,她还认为生孩子是女人的本份,是做为一个女人来到这世界的使命,甚至还想像过今后结了婚为了自己心爱男人怀孕的幸福样。可是刚才,就在被推进手术室后,就在看到那死去的孩子还未睁开的双眼时,就在想要去触摸那孩子毛绒绒的脑袋时,她那想像的幸福感和使命感没有了,她脑子里只有那死婴和一滩滩血迹,那孩子站在鲜血里,漠然地望着她,阴惨而悲怨地哭着也笑着,挥之不去!
这一天——公元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号。梅影将这个日子镌刻在最深的心底,她将永志不忘,除非她死去!
“丹姐,我们出院吧,这个地方我不想再待下去,也不必去花那些无谓的钱,回到宿舍我一样可以休息。”
“影子,你疯了吗?女人做这种手术起码要养一个月,就算要回去休养,你好歹也把这几天住够啊。这几天就好好躺着将养,三天之后咱们再走,好不好?别再瞎想了,也别哭了,以后落下什么病可不好。”丹姐给她掖了掖被子,又拿一条干毛巾搭在她额头上,但凡女人坐月子都是这样吧。梅影突然又想笑了,真是见鬼,她才十八岁,这是坐的哪门子月子啊。
梅影心里清楚,这笔手术费于她们而言是一笔庞大的开销,刚才又输血又输液,一定又让丹姐花了不少,她肯定为了她向别人借了钱。该死的大出血,该死的没有责任心的护士,没有医德的医生。
不再说话,她使劲地挪动着依然疼痛的身子,想腾出一块地来让丹姐也好好睡一觉,刚才护士打过招呼不许睡那张空床,说是一早就要安排病人住进来。当她拍着床要丹姐上来睡觉时,丹姐却笑着告诉她,“你傻啊,不是早上才来吗,今晚睡了又怎地,反正又没人来查夜,天一亮起来就是。”
话音刚落,丹姐就一头倒下睡了,没多会儿打起呼噜来,都累了,身累,心更累。
雨声渐渐不再那么狂猛,梅影拉熄了床边吊着的灯绳,如这暗夜般,也沉沉地睡去。
“护士,请问就是这张床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惊扰了她,标准的北京口音,她在学校里听多了南腔北调,还是很钟情于京腔的,她们班上有一个北京男孩子说话就这样,她有时也会凑到那男孩子跟前听他侃大山,很多时候她不在意人家都说了些什么,只一味地以桌为琴,拿笔作弦,用指尖拨弄着那一阵阵悠扬悦耳的声浪。她喜欢北方男人干脆而浑厚的嗓音,很爷们儿!很对她味口!
记得念高中时,在一次骑车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迷人的嗓音,而后四处去打听那一个声源的来历,结果人家是邻校的一个男生。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就每天在路口等待那个声音,可是还没等她表白就被拒绝了,还义正辞严地斥责了她。那一次,梅影觉得太丢脸了,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她糗大了,她太失败了。喜欢一个声音也有错,实在荒谬之极。
很显然,她刚刚听到的那个声音更有魅力。他的嗓音,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在向四周吸附着,声浪里散发着成熟男人的味道,不像她们学校里那些自以为阅人无数的小屁孩。梅影以为在做梦,可窗外的白光刺醒了她。
迷糊着睁开眼看了看,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在对面的床上铺着不属于医院的花床单,一个大肚子女人侧着身子,站在病房的门边跟护士说着话,这莫非就是昨夜里护士说的新病友吗?
忙了好一阵,那男人总算铺好了床转过身来,见梅影已经睁开了眼,好像有些抱歉惊扰了她。“你好!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又是这迷人的声音,这一次沾惹着些许的温润,没敢细看他的模样,努力地压制着这声音带给她的一丝异样的蠢动,虽然她对于男人声音的迷恋有些不正常,但平生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人真是很复杂的物种,一个声音就能令人着迷,的确有些不可思议。
“没事没事,你慢慢忙,我本来也该起来吃早饭了。”梅影感觉自己的话音都有些颤抖,她搞不清楚自己又出了什么状况,这究竟是怎么了?不过一个声音而已,却在一瞬间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又激活了。这的确太费解了,她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又在那男人的声浪里动情地翻涌,并且,这样的感觉她敢发誓从来没有过!
正说话间,丹姐端着饭盒进来了。看着丹姐红肿的双眼,梅影又从那声浪里跳了出来,她坐起身来,想要说点什么,可又觉得当着那男人不太好意思开口。
“影子,快起来趁热喝了,在医院的小食堂炖了只鸡,先把这些喝了,不够我再去盛。”丹姐小心翼翼地把汤给她端到了床前。
“姐,你也吃点吧,你看你眼睛都熬红了,昨夜里没睡好吧,这鬼地方根本就不适合休息,咱们还是早点离开,好吗?”
“影子,你又犯傻了啊,咱们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来,乖啦,喝了好好休息。”
很多时候,梅影觉得像感谢这种话对她和丹姐都是毫无意义的,她们就像亲姐妹,彼此照顾,彼此怜惜。
接过丹姐递来的碗,无意间侧了侧身子,眼角的余光正碰上对面那男人,还是没敢去细看他,面对这样一个成熟而迷人的声音,她居然丧失了正视他的勇气,只隐隐听得他自言自语,“影。子”,可能他觉得这名字还蛮有意思的吧。
梅影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听爸爸说过他们这个家族是从安徽迁过来的,原本也是大户人家,为避战乱才来到成都,历经几代下来,家道衰败,所剩无几的家族成员散落于各方,人丁也不兴旺。到了爷爷这一代,奶奶只诞下了他和姑姑,那时候很穷,老一辈的人们都重男轻女,姑姑两岁时得了场重病,因为无钱医治,还得养爸爸,没熬多久姑姑就去了。妈妈生她那天,奶奶一直都守着,当她从妈妈肚里出来时,奶奶很失望,说了一句“唉,连个小jj的影儿都没有。”
因为姓梅,奶奶就给她取名梅影,过了两年妈妈再次生产,奶奶依然失望,后来就给妹妹取名叫梅林,大概是要他们梅家如森林般繁茂昌盛,开枝散叶吧,可奶奶未能得偿夙愿,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没几年,爷爷也随她而去。看来他们梅家是注定兴旺不起来,她已发誓这一辈子都不要生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