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次躺在医院的床上睡觉,脑子被消毒水熏得有些迷糊,昏昏沉沉地就睡过去了。一阵吵闹声将她惊醒,好像是医院的食堂员工推着车子来叫卖饭菜的声音。没法休息了,从病床上坐起来,把窗帘拉开,斜望着窗外的天。
黄昏似乎来得早了些,天暗沉得厉害,远处居然还有轰轰作响的雷声传过来,看来今晚一定是雷雨交加了。春雷是春天必然的产物,没有它,整个春天似乎太平静也太单调了些。四月的天时而清朗时而沉闷,就像人生的际遇,年少时的无忧无虑如此短暂,成长路上的烦恼总是不断叠加。
早上的天空还是明净而高远,可此时便浑浊不堪了,时不时地又来点雷鸣闪电震摄一下寂静的山谷,好像老天爷也不希望太过于平淡吧,或多或少地给这世界注入一丝不安分,给人们带来一点小小的惊慌。
医院的条件很简陋,看着角落里那个破旧的水瓶,本来想喝水的,可又突然间觉得不渴了。她没有洁癖,也不是很讲究的人,可一看到那水瓶,多多少少还是矫情起来,就是她们家最穷的时候也没用过这么破旧的东西。这是医院吗?简直就是废品收购站。
很小心地从床上下来,总感觉肚里有异动,她想起来走走,不过还真担心一用力床都会塌似的,还好,只是吱嘎了一声,没有太大的动静。
“影子,你醒啦?你看,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青椒肉丝,来闻闻,是不是很香啊?”丹姐又是背又是挎的,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姐,你还真把被子拿来了啊,这么多东西怕是很扎眼吧,没人问你去哪里了吗?”梅影还是挺担心被唐红她们几个看见,因为她跟燕玲说和丹姐去乐山玩。
“我的妹儿啊,你以为我傻啊,这是曹斌的被子,我都没回宿舍。我只跟他大概说了一下,你知道他这人不会去说三道四的,放心啊。”
“姐,那你这几天不上课,强子他们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说啊,可千万别让他们知道,这事真的太丢脸了。“
“影子,你还别说,我下午去强子他们宿舍给你拿饭盆时,他们还真问了,问我们今天中午怎么不去食堂吃饭,一时之间我也没寻到更好的理由,就说好像你有成都的高中同学来学校找你,于是你就陪着人家去看乐山大佛了。我这几天上不上课他们才不会在意,曹斌要毕业了嘛,他们会以为我在他那里,我们宿舍的几个女孩子也不会多事,她们不会去管这些闲事的,反正他们也不会去问曹斌。至于被子嘛,多简单啊,春天来了,我拿到校外去把棉花松一松嘛。”
“那就好,也就几天时间,等他们想起来找我们时,我们已经回去了,对吧。这医院的味道真呛人,连这窗户都是朽的,风一吹没准就垮了,这么破的地方也要收住院费,真是太没天理了。”
梅影一边说话一边在房间里踱着步,又看见了墙角那个破旧的水瓶,又是一阵口干舌燥。
“姐,我不太想吃东西,用我们带来的杯子打点水来好吗,我喝点水就行了,劳驾姐姐伺候我几天哈,以后等你生孩子时我也给你端水送饭。”
“好好好,我可没指着你来伺候哈,不给我添乱就谢天谢地了。你还是躺着,要养点精神,万一发作起来你就没力气上手术台了,我问过医生了,这跟生孩子差不多,人家生孩子是瓜熟蒂落,你这。唉,不说了,打水去了。”
丹姐欲言又止,梅影心里何尝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曾经设想过千万种婚后的生活,当然也包括生孩子,可唯独遗漏了这一种。她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做为一个女人,为自己心爱的男人诞下一男半女是做为女人的幸福,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梅影的确很喜欢小朋友,她觉得一个人不管年岁再大,也不应该失去那种天真无邪的童贞,那是一种简单又极致的快乐,是成年后再也找不回来的快乐。以前每天放了学都跟她们院里比她还小的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每逢过年时还带着妹妹和这一大帮小孩子四处放鞭炮,那时候她都念高中了,虽然吃了爸爸不少鞭子,但依然非常热衷于那些现在看来很幼稚的游戏。
这一个黄昏,突然之间变得格外漫长,丹姐用过晚餐就坐在她床边看书,一整天了,梅影没吃任何东西,只灌了一肚子水,可肚子里好像越来越胀,整个下身似乎有一种爆棚炸裂之感,她撑起身来准备去一下厕所。
“来,把外衣穿上,这一入夜就泛凉气,医院的病服也太薄了,你看这边上还有洞。”丹姐为她披上了外衣,突然觉得有些忍不住了,她急冲冲地往厕所跑去。
怎么好累的样子,脑门上竟然出汗了,刚出厕所又想进去了,肚子里一阵阵绞痛。从厕所里出来,她感到一阵虚脱,扶着墙走了好一阵才回到病房。
“姐,我是不是要发作了?肚子好痛啊。”她开始浑身冒冷汗,手脚不停地哆嗦。
“影子,快躺着,我去叫医生。”丹姐焦急地往护士站跑去。
过了好一阵,来了一个年轻的值班护士,给她量了量体温,“没事,还早呢,体温也正常。”说完就走了,语气相当的不耐烦。
丹姐也很无奈,将拿来的那床被子也给她盖上了。梅影开始不停地上厕所,可每次都拉不出来,只觉着身体里有东西不停地下坠着,渐渐地,有些难忍痛楚地呻吟,其间又叫过两次护士,依旧是很不情愿地过来看看就走,“羊水还没破,慌什么慌?”
梅影不知道什么叫羊水,想必是医生才懂的专业术语吧。绞痛一阵胜似一阵,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厕所,手脚越发抖得厉害,整个下身快要爆裂似的,好像有一股冰凉的液体从体内渗出,再也忍不住了,她使劲抓着丹姐的手,“姐,我不行了,你看下面是不是护士说的羊水出来了?”
“天哪,流了这么多,怎么好多血啊,快别动,我去叫医生。”丹姐再一次急促地往外跑去。
这种煎熬很漫长,梅影想尽办法来减轻痛楚,她撕咬着被子,抓扯着衣衫,甚至想用头去撞墙,她开始用手抓着头上的床杆,双腿不停地往床尾蹬着,她想给自己一个支撑点,可是以她的身高好像永远也无法达到床尾的栏杆,她不停地喘着气,身体里的能量一点点消失,越来越无力,越来越不想挣扎了。如果肚子里的孩子因了无辜的扼杀要将她也一块带走,那么她也别无选择。
恍惚间,她从床上跌落了下来,地是冰凉的,就如同她身体里已渐渐凝固的鲜血,没有温度,只泛滥着一股子腥味的血。身上的衣衫已被她抓烂了,她就这样衣不蔽体地躺在那里,也依稀听得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有男人,有女人,都在帮她叫着“医生,医生”,已经顾不得羞耻,她的羞耻感在这个春天的夜里已荡然无存,她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躺着。连呼吸也变得若有若无。
迷糊间听到了丹姐的声音,“影子,坚持住,医生马上就来了,该死的医院,我寻了大半天才找到在睡觉的医生。”
梅影已处于弥留的状态又被丹姐唤了回来,可她没有力气说话了,丹姐一直抱着她,不停地跟她说着话,唤醒着她的意识,她有些昏昏然,只想睡觉。她觉得累极了,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太过严厉了,一次放纵就要以生命来做代价么?她脑子已出现了空白,沉重的身体却在那一刻轻飘起来,真的变成天鹅了吗,洁白的羽毛,轻盈的身躯,还有那一双她无比渴望的翅膀,渐渐地,渐渐地,飞向蓝天、白云,在云端里轻快地穿行。
一阵剧烈的抖动,她又从云端里掉了下来,很吵,有丹姐的哭泣声,有医生在骂护士的叫嚣声,还有过道两旁男男女女看热闹的嘈杂声。她还是感觉在飞,但这一次肯定不是天堂,难道是入了地狱?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不清楚这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只感到下体有如被刀切过般的疼痛和一片冰凉,原来自己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想起刚才飞一般的感觉,恍然醒悟,她应该是被一群医生护士用担架车推进来的。刚才的吵闹声犹然在耳,嗡嗡地在耳边回响。几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和护士围着她,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听到他们自顾自地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术语,虽然身体很虚弱,但终于可以睁开眼了。感觉到右手有凉凉的液体渗入她的体内,懒得去管他们又在她身上搞什么花样,意识已渐渐清醒,她知道,自己活过来了,并且身体里的包袱也没有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走到她面前,手里还抱着一个死婴,“姑娘,你要不要看看,是个男孩。”
梅影努力地想要撑起身子来瞧瞧那孩子,可是她太虚弱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干尸,身体里不再有鲜活的血液,她的血在这一个夜里流干了。只能躺在手术台上斜着身子凝望。孩子已经成形,连头发都有了,绒绒的,软软地,有去触摸他的冲动,脸上皱巴巴的满是褶子,可忽然间又觉得他好丑,看着看着,心里有一股温软的涌动,她在心底骂自己,居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出生了,而她,是多么地残忍!竟然毁掉了一个本该鲜活的生命!身体又开始颤抖,双眼里满是悔恨的泪水,不忍再看了,越看越毛骨悚然,越看越觉得这个孩子将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恶梦!她是刽子手!她没有资格再做母亲!
“姑娘,你看是自己去埋掉还是我们帮你埋?医院后面有一块空地,你可以埋在那里,如果我们替你埋,你要付八块钱。”那白大褂又在问她。
钱钱钱,又是钱,这世上没有一样离得了钱,都死过一次的人了,可一醒来又要面对人家跟她谈钱,让她的心片刻也无法安宁。假如金钱也能死去,那人类是不是就会少了很多烦恼呢?
“你们替我埋了吧,我不想再看了,抱走吧,谢谢了!”她的孩子,她只花了八块钱就把他安葬了。没有墓碑,没有鲜花,甚至连香烛纸钱都没有,有的只是他们曾经连在一起的脐带,还有她的万念俱灰多过于哀伤的眼泪。她转过头来,她努力去抹掉关于这孩子所有的记忆,在又一阵彻骨的疼痛中,她喃喃呓语,“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生孩子了!”因为失血过多,她再一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