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多了一道疤痕,那锋利的手术刀,在她的肚子上又划上了一条长长的印迹,有时候走得急了,或是提了重物,那一道伤口就开始撕裂。一到飘雨的日子,那伤口里流泄出来的痛,便开始在她的身体里蔓延,且被无止境的放大,令她难以安枕。她心里是很清楚的,这疤痕此生都不会隐去,时时刻刻都会提醒她断绝所有的尘念,在无欲无求的世界里了此残生。
渐渐地,她不再喜欢照镜子了,对穿着也随意起来,只要不出门的日子,她就以睡衣蔽体,就连出去买菜,也不愿意换身衣服。“女为悦己者容”于她而言,显然只是一个书面语言,她已不必为谁而再度妆扮自己。头发也懒于打理,只是在遮挡住她的眼睛时,才会随便找一家发屋做些简单的修剪。
麻将她还做不到放弃,出了院不到一周时间,身体里的导尿管还没取,她便开始吆三喝四的砌“长城”,在牌桌上,还不停地称赞导尿管是个好法子,不会因为上厕所而少打两盘。她将自己所有的思维都沉浸于一四七万、二五八饼里,也确实没有太多时间让她去胡思乱想。
酒,一直喝着,烟,也从不离手,开了不到一年的茶楼也转让了,提不起丝毫做事的兴趣,只于夜夜的买醉里去麻木自己的神经。她太想睡个安稳觉,太想不去翻看昨日的种种,太想残破的身体不再生出一丁点的痛意来了。对啊,她已经不再奢求上苍的眷顾,只愿心里和身体的痛,不再泛滥开来就足矣。她又开始数日历,将台历放在她的床头柜上,无论是醒来还是睡去,她都会望着它说一声“又过了一天,还好,又多活了一天。”
有时候于夜里失眠时,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她又开始反省自己,每天这样挥霍光阴和金钱又令她心里感到了不安。也许,她该好好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些深度的策划,钱总会越用越少的,她的身体已不复从前了,许多零部件也已坏死,根本无法再出去工作。常常会感到腰上无力,坐久了还疼痛不已,就连弯一下身子,整个人也仿佛要坠入尘埃里去似的,这应该是手术的后遗症吧,怨不得谁,都是自己不中用。
由此,她决定慢慢地要戒掉麻将,将卖了房子剩下那些钱拿去做一些投资理财,虽然有社保,但毕竟要很多年以后才能拿,她得把自己今后的日子安排妥当,不要亲朋好友们再替她操心才好。对,就这么办!阎王爷既然没收了她的命,那么,是不是她还有未了的心愿和未去完成的使命呢?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她静静地坐在家里,电话也关了机,买了些酒和菜,一个人在屋子里思绪翻飞的想了很多很多。突然间,她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写书!是啊,她答应过林雨默的,她说过一定会写一本书的,他失约了,但她要做一个真诚守信的人。她要无愧于心,无愧于任何人,也无愧于她心里曾经那么美丽的爱情。一定要振作起来,她的确是个病人,但不要再让自己做个废人!
她当然不会写书,也没写过,只是打小就喜欢以日记的形式,来表述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是些幼稚又上不得台面的文字,真是挺犯难的。还记得那一天夜里,对着新买的电脑,她愣是傻傻地呆坐了一整夜。她看的书不多,学历也不高,如今又是社会闲散人员,她居然会想到写书,要是朋友们知道了,那还不笑掉大牙啊。燃燃肯定会笑着打趣她“我的亲姐,你不如写本麻神是如何练就的吧。”燕玲若一听闻绝对会说“梅影,写书可不好,以后你还要不要赢钱了啊。”其实,她自己也觉得挺可笑。
她不是作家,写不出那些宏篇巨著来,她更不是诗人,难以用语言去描摹出这世间最瑰丽的爱情来。是啊,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有一颗渐渐老去的心和一副残缺不全的身体,那么,她也只有凭着一腔热血来诠释那些过往,除了一颗诚挚的心,她便什么都没有了。实在是令她苦恼极了,要如何去把心里的所思所想用文字来展现呢?这么多年来所有行过的路和遇见的人,要怎样才能让他们重现当初的风采呢?想了许久,她都没能下手去敲击出一个字来。
那美,怎么去形容?那苦,又如何去诉说?她心里是没底的。天亮了,拉开窗帘看看远处的天空,文字,是否一如这天空,一如这深邃的蓝和简单的白,通透明亮却又没有一点刺眼的忧伤。所有的旧日时光像那一年三十夜里和冷旭还有强子一同燃放的烟花,到底还是灿烂了她的人生,到底还是丰盈了她的岁月,到底还是给了她刻骨的爱恋和铭心的记忆。那为什么还要啜泣?人活着不是都渴望欢笑么?那些年,她活得如此痛快!那么,就笑吧,为昨日,为今朝,也为将来!?
一股无法遏止的激情在催促着她,写她自己,写他还有他,写一切在她生命里走过的人。要说写书,恐怕她是真的不能胜任,资历太浅,学识鄙陋,随性而随意的文字往往缺乏严谨的思维,可她还是鼓足勇气,颤颤兢兢地开始敲击着键盘,她没有刻意去晾嗮自己的爱情,只是在回味这些年一路走来的历程。?不会改题目了,就定为《一屋子烟味儿》,她定然不会失了当初的那份承诺。
做为女人,她依然活得带种、有担当,她要把生命里曾发生过的一切,都用文字来纪录,让那字字句句,来诠释生命里始终拂不去的情与爱!这本书她可能会写很久很久,也或许,写累了会停下来歇息一下,但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半途而废!故事人人都会讲,但要讲一个好故事却会很难,能感动自己,才会让别人感动,这样的故事才是一个好故事。打开电脑,她为自己写下了一篇激言,以此鼓励自己。
“女人,不哭!
女人不哭,我要为你写书?!
不能再把时光荒度,不能再流露愁苦?。
每一缕微风,是你最动情的倾诉?。每一滴露珠,是他最温存的爱抚?。
女人不哭,我要为你写书?!
你给了我铭心刻骨,他也曾与我彼此倾慕?。
等你,也等他,在那黄泉之路?,生未能共枕,死亦要同墓!?
女人,不哭,我要为你写书?!
你的一双清眸,许我缠绵无数。他的愁肠无措,我亦深深领悟。
欠我的,愿你们来生再补!就让我在文字里?与你们海烂石枯,就让我再与你们一同回望来时之路,默默地一同走向那——共同的归宿!”
敲击下这些文字,心头豁然敞亮。如今,她不再用纸张来宣泄自己的情感了,但是,冷旭的那一支钢笔,她一直视为宝物般珍藏着。她将这支笔和林雨默买给她的那个打火机放在一起,以一个雕花匣子收藏,每一次想念他们时,她便启开。不再流泪了,她会微笑着与他们诉说,以自己轻柔的指尖去摩挲,在每一次的凝望里去把时光穿越,感谢着他们带给她的欢笑与悲楚,有回忆的人生才不凸显苍白与单调,的确如此,她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不是喜欢写吗,那就好好写吧!
天已回暖,她想出去走走了,看看那府河边的一堤绿欢红笑,在这杨柳轻拂,河水轻漾的春日里,让心里那些积淀的污物,都在这暖阳下蒸发了吧。这些年来已喝了太多酒,早已不是往昔那个开朗活泼的梅影了,她的心里全是阴影,眼神也越发不好了,很多时候她连自己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翻开旧日的钱包,拿出那张电话卡,信步往电信局走去,她要恢复从前的号码,她要重新再做回当年的梅影,这一次,她消沉得太久了。她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她必须要给自己一个家,让心有安放之处,在每一个清冷的夜里,就用文字来充实空荡荡的房间和她单薄的身体。
就在她四处奔波看房之际,还没最后敲定之前,她的生日又来临了。这几年来,她早已对过生日失去了兴趣,接到祝福的短信和电话也只是淡然一笑,随着年岁渐长,闹腾了几十年,她觉得也该换一换心性,换一种活法了。这一天,刚朦朦亮,她的电话就响了。
“喂。喂,请问这是梅影的电话吗?”接到电话的瞬间,她的心又开始悸动,是的,是他!他的声音永远都不会变,他磁性的嗓音再次响于她的耳畔。可是她,对于爱情,她已经心灰意冷,她已是一个废人,再也不能如从前那般爱他。若不是身体出了问题,若她依旧是完整之身,她确信自己会给他打电话,或者直接去北京看看他的。命运最是弄人,当对他的怨意消散之后,她自己却又出了状况。有一些故人,是可以见的。而有一些,却只能在记忆里遣散。
“是的!老林,你好!”就只说了六个字,虽然极力地控制,她已是泪流满面。
“丫头。丫头,我。想你!我打了无数次电话,每一次都说关机,可你从前说过不会换号码的,我就不停地打,尤其是在你生日这天,我总是天不亮就给你打,真是万幸你今天接到了我的电话,知道吗?我找你都快要找疯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要在这一天第一个给你说生日快乐的是我。你在哪里,还在从前你发的那个地址吗?我马上过来找你!我就在你的家乡,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了。”林雨默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从电话里传来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撞击着梅影的心。